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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第2页)

那时你的脸上一定带着得意之色,汗水都冲刷不走的得意之色。是吗,伯格雷?我还记得,你曾经提起过我的祖父,你说出他的名字时,脸像石头一样庄严,“英,你的祖父是个上帝都愿意跟他做朋友的人。”

祖父被你脸上的表情刺痛了,我想当时肯定是这样。否则他不会说,“年轻人,你大可不必把你的智慧用在这上头。”说完,祖父就走了,留下你一个人,在这片已属于你的土地上孤独孑立。这时旷野上刮起一阵干燥的风,你的汗瞬间就被吹干了。父亲说,你望着祖父的背影渐渐远去,面白如纸。

那天傍晚,祖父派他的仆人送来了地契,上面的数字比你圈的地多出了五亩。同时送来的,还有一个瓷瓶。瓶里是上好的云南白药,“老爷特意嘱咐的,让我给您敷上,有个三五天,您这贵手就痊可了。”临走,仆人又说,“老爷还说,明天您就可以在那块地上盖房子了,假如还差什么,或者需要跟官府打点了,您尽管言语。”

后来祖父过世了,到死他也没有皈依你的宗教,他终生礼佛。不过他临死前告诉父亲,不要请什么和尚道士了,“去把伯格雷喊来,我想听他诵一段他们的经。”

“伯格雷来了。”父亲说,那天你的步子从未有过的慌乱,你单膝跪在祖父的床边,握住他正在迅速枯萎的手,你用潮湿的声音诵经、祷告,**的祖父始终微笑着,在你的诵读声中,像入睡一样死去。

等我长大,父亲跟我讲述祖父的死时,我闭上眼睛,看到扑闪着翅膀的小天使在云端嬉戏,成群的云雀在云间鸣啭,耳边琴声悠扬。

你在这块地上建起了学校、教堂,还有一个小型的医院。我和我的同学们就在这个学校上学,我们穿着你设计的校服,上学、放学,每天回到家里脱下衣服,都能抖落一地羡慕、嫉妒的眼睛。有些刻毒的女人说,哼,一个不正经的洋鬼子,把好好的孩子打扮成了小洋鬼子,祖宗的脸都丢尽了。她们这么说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知道自己穿上白衬衣,再套上那件湖蓝色的吊带长裙有多漂亮。

你还给好动的男生们弄了个足球场,每天放学,我都来到球场上,一群野小子在草地上追着一只皮球疯跑,男生们都爱踢球,我的两个哥哥也是,他们暑假回家的时候,见了皮球就像那些野孩子一样疯。你们可是大学生啊。

我和别的女孩坐在草地上朗诵《新约》中那些像音符一样跳跃的句子,用英语傻乎乎地互道再见,然后在夕阳把教堂的尖顶染成金黄之前蹦蹦跳跳地回家。

父亲和你成了朋友,那种三天不见就会想念的朋友。母亲皈依了你的宗教,然后是父亲,他们每周都去教堂,每次回来时的步履都比去的时候轻快。有时候他们也带我去,我安静地坐在父母之间,不哭不闹,看着、听着比我大的孩子在台上唱歌,羡慕得恨不得把她们中的一个揪下来自己站在那里。真的,我想有一天也像他们一样。

于是我又爬上你那平坦的膝头——它们越来越硌人——哭了一场。很快,我就和他们一样了,我成了唱诗班的孩子,我在台上看到你的蓝眼睛睁得很大,我都担心那两个蓝色小球要蹦出眼眶,等我唱完,你把我抱起来抛到天上,你夸我也能唱出天籁般的歌声,你说——“我的英是个长着黑眼睛的小天使,你的小嗓子里藏着金子做的簧片。”

再后来,你教我拉梵阿玲。学这个太苦了,手指上都是口子,伤口愈合了,又磨出血泡,血泡破了好了,露出粉红的肉。好几次我都不想学了,后来我趁你和父亲都不在,砸碎了琴,劈断了琴弓,把琴的残肢扔到火盆里。等你和父亲回来,母亲替我承担了一切,她说是她把梵阿玲扔进了火里,她说她再也不忍心看女儿受那么大的苦。为此,父亲跟母亲急了,他打了母亲一耳光,就在这声让我心疼不已的耳光响过之后,全新的你出现了,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哭,你——

一贯温和沉静如一块暖玉的你,怒了,暴怒。你把父亲推倒在地,你弯着腰冲躺在地上的父亲狂吼,“是男人就站起来,跟我打,我不允许你对女人动手,决不。”

父亲傻了。肯定让你弄傻了呀,平时你可是总叫他Brother的。再说了,虽然他不是那种天天打老婆的男人,可也不是第一次打我母亲耳光。甚至连我都觉得这很正常,哪个母亲不挨打呢?反正我知道好多小孩的母亲都挨她们的父亲的打,真的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教训内子……与你何干……”

父亲捂着脸在地上小声说,说实话他那模样一丁点儿底气也没有。

你没回答。你瞪着父亲,你的蓝眼睛变成了赤红色,你的胡子都炸起来了,你那样让我想起了狮子。

我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三个大人,母亲同样傻了,不是跑回屋去,而是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像棵树那样一动不动,眼球也不动了,呆滞的目光停留在父亲身上。父亲半天也没有爬起来,而是躺在地上神志恍惚地看着你,仿佛突然不认识你了似的。

我看着你胸口的起伏渐渐平息,看着你被胡须包围的白皙皮肤下血色渐渐消褪,心里有些东西升起来了,暖乎乎的,然后我的眼睛就湿润了,有种力量驱使我小小的身体走向你们——莫名其妙的大人们,我拉住父亲的手,父亲坐了起来,我又拉住你的手,向下拉,你立刻配合着我,单腿跪下,你的手就轻而易举地落入我的掌握,然后,我把你的手和父亲的手使劲拉到一起,就像是要把一个断裂的东西重新接起来。

真好,你和父亲的手握在一起了。这时候我总算哭了出来。

真好,父亲后来再也没打过母亲。不过吵架是有的。

那天晚上,你和父亲居然喝起了酒,你本来是不喝酒的,你们说了很久的话,我睡梦中你们还在说话,只是我一句也没听清。

大约三个月后,我又收到一把梵阿玲。这把琴比上一把更新更漂亮,琴面更光滑,比我的脸蛋还滑,摆在桌上,散发出一种我说不出来的香味,像是我从来没吃过的某种味道鲜美的水果。

琴真美,阳光在琴弦上拂过,似乎自己要奏响。

送我琴的时候你脸红了,“我只是不想让你失去一件东西,英,真的,我发誓不是要逼你拉琴。”说完这些话,你还冲我做了个鬼脸,可能你觉出那个鬼脸并不能遮掩你的尴尬,就耸了耸肩走了。你知道吗,伯格雷,那一刻的你比我还像小孩呢。

其实我还是不想拉琴。不过我不喊疼了不叫苦了,我学会了。不知道那是哪一天,我发现自己已能拉出最悦耳的曲子,当我站在教堂里拉响它的时候,我看到圣母眼里有光芒在流转。放学后,我坐在草坪上拉琴,琴声使得远处追着皮球疯跑的野小子们停了下来,他们向我这边张望着,任皮球在草地上孤零零地滚动。琴声像水一样流入我的身体,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可我还不知道那其实是附着在音符中的忧伤。

我在琴声和教堂的钟声中长大了,我发现了我身体的变化,我的胸前冒出了两个小鼓包。还有就是,你抱我的时候有所顾忌了,你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死死把我搂在怀里,用胡子扎我,用鼻尖在我的鼻尖和脑门上蹭来蹭去。还有,在你的膝头爬来爬去也已无可能。

一切都不一样了。

如果我早知道长大了会忧伤,就下决心不长大了,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不想长大就不长大的人,如果有,我一定拜他为师。

野小子们喜欢孙悟空,他们说孙悟空会七十二变,我知道孙悟空根本就不存在,否则我岂不是要傻乎乎地去问他们孙悟空在哪儿——假如你知道那只法力无边的猴子在哪儿就告诉我,我要跟他学一个本事,一个能回到小时候,再也不用长大的本事。

接着我就尝到了失眠的滋味。小时候我是个小猪一样的小姑娘,我能睡到日上三竿,母亲叫也不起,非得她轻轻咬我的耳朵才不得不起来。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梦,我的梦多了,我发现梦的内容跟小时候也不一样了,你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梦中。每次你出现我都高兴得不得了,可是醒了我就忘了梦中的情节,所以醒来就难过,很多次我睁开眼睛,就发现枕头上是湿的,那是泪,我在梦中哭过的证据。

只有两个最离奇的梦我至今记得。第一个是我躺在草地上,我仰望上空,在我头顶之上,一群野小子在踢球,那只皮球是一朵云,圆滚滚的云。云球在男孩们的脚下滚动着、滚动着,突然就展开了,拉长了,然后就站了起来,变成了你的模样。可是野小子们还在踢,仿佛你在他们眼里仍然是只球,每一脚都踢在你身上,梦里的我急了,我扯着你的长胳膊跑,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动步子。再然后我也被野小子们踢了,我和你就从云端掉下来。于是就醒了,枕头又是湿的。

在另一个梦里,我变小了,像儿时一样,我爬到你膝上,伸手抓你的胡子,你的胡子一扯就掉,轻松得像拔起刚种下去的草。于是我咯咯笑着,更努力地去拔,一把又一把,你微笑不语,眼神里还有嘉许之意。当你脸上的胡子被我拔的一根不剩后,我看到了你年轻时的样子,你用那双幽深的蓝眼睛望着我,随后我就像棉花糖一样融化了,我从你的膝头飘了下来。这时你从地上把我丢弃的胡子收起,捧在手里,那些胡子聚成一团蠕动着,像一只打着呼噜的猫,你打开一只盒子,把猫轻轻放进去,当你合上盒子之,我看到盒子上有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动着,那居然是我的眼睛,我变成了一只盒子,一只被你打开又盖上的盒子……

从梦境回到现实的我,把藏在枕头下的张恨水秦瘦鸥(2)扔到了窗外,我希望有个女孩能捡到那些书,然后读它们,或许那些令我烦恼让我忧伤的东西能以书为媒介,传染到她们身上。那样,烦心的就不止我一个了。

后来,我又迁怒于胸前那两个小鼓包,我剪了一条白洋布带子,关上门,脱去上衣,一圈一圈地缠绕,试图把这一对惹祸的家伙勒得没入骨头后面去。可是它们还是不可遏止地生长。

我读不下书,总是走神。只是在你亲自讲课的时候我才会聚精会神,但我不知道你讲的是什么,只是听得见你的声音,看得见你在讲台上走来走去眉飞色舞的样子。那段时间我从你那学会的只有一个本事,就是在黑板上画中国地图。还记得吗,那天你宣布下课前,我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讲台上,抽出一根粉笔,把手放在黑板上的任意一点,然后一笔,只用一笔,就画出了一个中国地图,手在黑板上游走,中间绝不间断。我不敢看你,但我的余光看到了你睁大眼睛,肩膀高耸,把嘴巴张成“O”型的样子,你喜欢用这种方式赞美你的学生,随后你鼓起掌,全班同学都鼓起了掌,我的脸开始发烧,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座位上的。

其实他们的掌声不是我要的,你的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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