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上码头,码头上面寥寥几座农家房屋,显得十分落寞。
雅纳闷,东,你到这么荒僻的地方来干什么?
东反问,你们又来干什么?屈原又来干什么呢?
庄一夫安慰雅,我会告诉你的。
东沿着跳板上了岸,回头大声说,你们好好地细细地欣赏沅水,欣赏青浪滩吧,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呢!
雅大声问,为什么是最后?
东笑而不答,挥挥手,消失在高高的岸上。
庄一夫说,我告诉你吧,下个月,大坝要下闸蓄水,这一带将形成一个巨大的人工湖,青浪滩等十几处有名的险滩将被淹没,成为历史。这也是我带你来的原因之一。
雅说,难怪,你带我出来不仅仅是为了爱。
庄一夫点头,可以这么说。
雅半晌不语,看着水手用竹篙将船撑离码头后,才挽起庄一夫的手说,我喜欢坦白的男人。
机船继续溯流而上。
两岸排列的高山,一座接一座,似乎永无尽头,山上并无多少树,给人荒芜之感。景色变得单调起来。
船上的乘客大多在打瞌睡,唯有庄一夫和雅仍坐在船头举目四望。雅背向上游,把膝盖抱在怀里,凝视着在天空里旋转着的山峰。
庄一夫轻声向她介绍,北岸的山属武陵山脉,而南岸则是雪峰山的余脉了,沅水从云贵高原出发,流到湘西之后,就一直处于这两大山脉的夹峙之中,直到下游的桃源县,它才从峡谷里冲出来,然后经常德德山汇入浩瀚的洞庭湖。
雅一声不吭,眼神空朦。
庄一夫碰碰她的肩说,我晓得你在想什么。
雅说,你不是我肚里的蛔虫。
庄一夫说,我可比蛔虫精明,你是在想东。
雅脸微微一红,我不过是想他到那个地方去干什么。
我知道你的心思,庄一夫说,告诉你吧,他是去找女人的。
雅一怔,女人?
庄一夫点头,对,女人,相好的女人。
雅不解,他何以到这荒山野岭里来找女人呢?
庄一夫叹口气,瞧,你的好奇心愈发强烈了,我满足你吧……东离婚之后,情绪很不好,工作之余,常捧个袖珍收音机在沅水边躺着,打发难熬的闲暇时光。
一日,东不知不觉躺在一条机船上——就是这条船——船开了竟也不知道。船经过大坝工地时,东才醒悟过来,但船不可能因他而开回码头,亦不可能在没有码头的地方靠岸,东只能在下一个码头下船。
但忧郁的东没有立即找下行的船,而是沿着北岸漫游着。他看见一条清澈的小溪,就顺着溪水走进一个阴凉的小峡谷。后来他发觉溪水变作了一道瀑布挂在悬崖上,便躺在一块平展的大青石上欣赏那瀑布。时间从身边流走了多少,东一点也不在乎。
这时那个必定与东相好的名叫桂莲的山里妹子过来了。桂莲头上插着栀子花,背着背篓,裤腿高绾,健壮的小腿在溪水里蹬起簇簇晶莹的水花。她从东面前走过去,一点也不在意东的存在。
东却被她惊呆了,东以为遇到了山中的仙女。
仙女走到瀑布下的绿潭边,捧一捧水洗了洗红扑扑的脸,然后走进了瀑布后的悬崖里面。
东呆了一阵,便开始步她的后尘。他发现瀑布的后面是个山洞,洞不长,能够看见洞另一端漏进来的微弱亮光。
东毫不犹豫地进了洞,磕磕碰碰走了一阵,出洞一看,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小小的山谷里,有零星的稻田,三五幢茅舍,鸡鸣狗吠声隐约可闻。东疑心来到了桃花源。
雅问,那山里妹子呢?
庄一夫说,她当然在,不过东一时还没见到,她已走进某间茅屋里去了。
东来到一幢茅屋前的晒坪里,很聪明地打开了他的收音机。流行歌曲的旋律就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谷里回**不已。于是,男女老少们从茅屋里出来了,围拥在东身旁,一个个为这外界的奇妙音律兴奋得两眼发亮。
但人群中没有桂莲,东四处睃巡,发现她的脸如早晨的太阳,嵌在一道篱笆后面。东就揣着收音机向她走过去,大方地向她问好。桂莲脸愈发红艳,却并不胆怯,一边盯着收音机一边和东说话。东这才晓得,这儿并不是桃花源,这儿的人都讲沅陵话,并且晓得他手中的东西叫收音机,而不是什么魔匣子。他们晓得外界的许多事,外界却似乎把他们遗忘了——这地方没有行政管辖。他们不向外人宣示他们的存在,也不在乎外人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当天,东没有走,他被热情的山民挽留下来了。东晓得,主要是挽留收音机里的音乐。东把收音机搁在晒坪里,几乎放了个通宵。在人们陶醉在音乐中时,东和桂莲在篱笆后的阴影里谈话。
后来,他们就不谈了。
雅问,为什么不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