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摁死一只爬到腿上捣乱的蚂蚁,大少爷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大少爷的目光很奇异,里头有很多弄不懂的意思。他忍受不了那种长久的拷问似的注视,把眼睛转向别处。
阳光灿烂之极。
一面小小的膏药旗慢慢地摇进了他的眼睛。旗帜下有个探头探脑形似猪八戒的日本兵。旗帜后头,依次出现一些影影绰绰的黄色人形。
日本人来了。他的肛门往里缩了缩。那张巨大的膏药在风里一飘一飘,血光四射。许多的靴底叩击着青石板,发出杂沓而空洞的声响。
“准备瞄准!”
大少爷的声音从茅隙里钻过来。
他紧贴地面,摆好抢,把一颗黄澄澄的子弹推上膛。
他瞄准扛旗的日本人的脸。那张脸冲着他的枪口走,丝毫的偏差都没有,他疑心那家伙会一直走进他枪口里去。
突然,那张脸不动了,额门那儿绽开一朵红花,接着那脸就从他枪口下消失了。这时他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响。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扣了扳机,只觉枪托撞得肩头一麻。
一直到很久的后来他都弄不清那个举膏药旗的日本人是不是自己击毙的。
密集的枪声立时塞满了他的耳朵。
恍惚中他想起过年时堂客炒玉米花的情景,玉米在锅里爆裂的声音就跟打仗一样。
一群子弹擦着头皮飞过去,他感到了子弹的灼热。他战抖一下,几穗被击飞的茅花飘落在头上。
他的手有些僵硬,透过硝烟,他发现日本人全趴到了路边的草丛中,一挺机枪嘟嘟嘟嘟不停地吐着子弹。那些子弹就像一群饿极了的蝗虫,朝他们埋伏的山坡扑过来。
他不敢抬头,冰冷的汗从两鬓潸潸而下。
忽听得枪声中大少爷嘶哑着喉咙大喊:“冲啊!”
他稍稍抬头,只见大少爷甩了一颗手榴弹,趁着烟雾向坡下冲去。
他抬起半截身子。蓦地一个躯体扑通倒在他身边,噗噗噗,子弹在那上面连钻了三个洞,血从洞里咕嘟咕嘟冒出来!
他全身僵住,毫无知觉地倒下来,血腥气几乎令他窒息。
他惊悸地开始往后爬。
真不值,为了几块光洋,真不值。他扔掉了枪,钻进灌木丛中。
在树枝把他掩住之前,他朝坡下看了一眼。
冲下去的人都倒下了,横七竖八地摆在那里。
大少爷还在向日本人开枪。忽然,大少爷一下腾飞起来,像一只黑色大鸟扑向空中。接着,那黑鸟徐徐地飘落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日本人嗷嗷叫着冲过来……
他躲进阴暗的松林深处。
枪声逐渐稀落,后来就彻底平静了。
只有几声零星的狗吠。
还有恶心的血腥气在风中飘**。
蛰伏于山脚的村庄显得十分肃穆。
他看着一队蚂蚁搬家。
蚂蚁们排着队浩浩****地从一个树蔸里出来,逶迤而行,直到爬上一棵苍老的松树。他感到诧异,它们能把家安排到树上去么?
在那些翻裂的树皮里,蚂蚁们前进得十分艰难。
终于他看得有些寂寞了,便走出林子。
几片树叶在空中打旋。起初他以为是鸟,后来以为是纸钱,直到其中一片落到身上才知是树叶。
沿着田埂他走到一片梯形的水田当中。
土坎下一只青蛙叫得凄厉,一听便知它正在蛇口中挣扎。他难受地左右转动着身体,只觉全身酸疼。我怎把自己当成青蛙了呢?他想。
晴空下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