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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鹞河排佬(第7页)

到了吊脚楼下,他瞪着那些回廊和窗口,身子往后仰着,横握排篙,深吸一口气,用粗犷的声音唱起一支很古老的排歌:

左一篙喽,

龙摆尾哟,

右一篙喽,

豹竖腰哟,

当中一篙最逍遥喽……

一个个窗口晃过去了,吊脚楼上鸦雀无声。他困惑不已。往日笑语喧闹,人影绰绰的地方,现在冷冷清清,空空如也。窥着他的只有被岁月洗得发白的板壁,只有那些糊着皮纸的或开或关的窗户,只有那些垫在吊脚楼柱头下的长着厚苔的磉墩。

隐隐地,哪里传来锣声,嘡嘡嘡,响得好欢。他咂咂嘴,不是今朝赶场吗,人都到哪里去了?死绝了?偌多的吊脚楼,高高地俯瞰他,却没有一座有声响,全他娘的是哑巴,是呆子。他觉得口里又涩又苦。

他不再仰视那些吊脚楼,那样太费劲,背上有座小山驮着。他挥舞半截排篙,把排撑向河口。

河口的水似乎不再流动,十分平静。白鹞河的浊流在这里和资江的碧波汇在一起,流向另外一些险滩和峡谷,流往另一些大山崖脚下。

他刚把排泊在沙洲边,排老板乐颠颠地奔过来。

哎呀,等得我发黑眼晕!我还以为你见阎王佬儿去了呢!排老板唾沫四飞。

我还没选好日子呢。他瞥排老板一眼,跳上岸,拴好篾缆,说,不是讲好交一张好排给你么?你看吧,驼子背驼活不驼。

好、好,嘿嘿,这么大的水,又……了不得呢,啧啧!老板手在褡裢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把白花花的银元,这是你的酬劳,多谢了!

不谢。他看也不看,接过往布口袋里一扔。口袋里叮当一阵乱响。

他扛了篙,朝码头蹒跚过去。大风吹过,湿透的裤腿啪啪响,拍打瘦腿,像两面沉重的黑旗。瘦嶙嶙的赤脚板,在黄的青的白的卵石上印下一个个湿漉漉的半月形脚痕。走出不远,那湿痕就被微热的卵石吸干了。

码头上,有个白色形体旋转着向他飞来,他立定,心突突跳,便使劲睁睁眼。

并没有什么白色形体,只有客店老板娘。

排撑到了?老板娘到了跟前,直愣愣地看他。

他咕嘟一句什么。

什么?老板娘没听清。

日他娘!

码头的青石阶层层相叠,从河边无言地升向街沿。许多的岁月兼许多的脚板,将阶石磨得光可鉴人,却也还留下一些极难磨去的錾痕,錾痕里藏着许多的锤声,许多的血与汗的记忆。

他在前,老板娘相跟在后,都沉默不语。没有什么说的,一切都无须说。阶石晒得温热,使脚板发痒。他右手攥了攥半截排篙,虎口针刺般疼,这才记起那里有几道裂口,裂口里有鲜红的肉。每年冬天他的手都会开坼,但一到这个季节,裂口边沿的硬皮便脱落,愈合拢来。今年却不见动静,更无长拢去的意思。只怕再也长不拢了吧?他回首鸟瞰白鹞河。河水泱泱,浪声呜咽。他忽然极想说说话,极想说说。

他眯起眼睛瞟老板娘。她正观看河口那张排,鼻梁后,白且细的皮肉上,阳光印出一个小小的阴影。

……那天,我身子沉在水里,就跟泡在冰窟窿里一样,其实,已经五月初了呢。可我不敢起来,我抱着那根杉木,胳肢窝下刚好有个节疤,硌得疼死人,我也不敢移动一下。浪冲着脑壳拍,像打私崽子一样狠。我跟拴排的伙计作揖,讲,大哥,匀条短裤给我穿吧,回去了就还给你,行行好,修修福吧。可是没有一个人修这个福。他们讲,你还顾那个干什么?我只好在水里泡到天黑,等码头上挑水洗菜的人都走了,看不清人影了,才从河里爬起来……哦,上这码头,手脚好快,一溜就上去了,像野猫子一样。不,跟贼牯子差不多,嘿嘿……

石阶终于爬完。他仰头看看街口那棵被雷公削去半截的大叶柳,树干老粗,却只剩一根树枝挥舞着一蓬新绿。他垂下头,拍拍表皮干裂的树身。老板娘默默地注视他。我轻手轻脚,溜上街,两手捂着……他忽然不说了。不想说了。有什么意思呢?不说了。

他沿着街道旁的台阶往前走。屋檐低低的,屋檐水在石板上滴出一个个小圆坑。街很窄,呈曲尺状,一眼可望到拐角。视界里空空****,不见半个人影。让铺门大都半开半掩,大红对联醒目地贴在门边。店里也没有人。他惊诧不已。

那天断黑后,他勾着腰捂着羞处摸上街时,也是这样冷寂,只是窗户里有昏黄的灯光,门隙里漏出喁喁人语。夜色苍茫中,他疾步向前走。回山里去,这条街是必经之路。他心里发紧,生怕被人撞见……没走出几步,身旁一扇门咿呀一声,跳出个女子,一下碰到他身上。女子捂着脸一声尖叫,接着大喊大骂!畜生!不要脸的骚狗!顿时,许多的油灯和许多的面孔从门洞时里闪了出来。一个破锣嗓子大呼:快来看啦,光屁股排佬上街来啦!小街被灯光照亮,他无处藏身,一急,狼狈不堪地捂着下身鼠窜而去……身后许多条喉咙吼着:打!打!打这个不要脸的货!

他忿忿地看着空寂的街道,腮上的咬肌一鼓一鼓。脚步踏向街面,沉甸甸地响。一抹轮廓模糊的影子拖在他脚跟后头。

过了街角,一片喧哗声飘**过来,嘈杂而混乱,其间清晰地夹有女人兴奋的尖叫,男人**的低吼。举目望去,只见前面宽敞处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大片人。

他绷着脸走过去。

无数人头攒动着。人们一齐鹅般伸长了颈根,往人圈中心张望,谁也没注意他。他站在人群后面,猛听里头一阵锣响,于是踮起脚,从颈根之间的空隙里望过去。

人圈中央的一张八仙桌上,坐了个赤膊男人,手提一面铜锣,不住地敲。一只腰问围块红布,脚上拖着根铁链的小黑猴,向众人扮着鬼脸,在那男人身上爬过来爬过去。小猴子跳到桌上,从篮子里拿出顶小乌纱帽往头上一戴,得意地转了两圈,又窜到那敲锣人头顶……忽然,小猴扯掉腰间的红布,学着人的模样,摸摸那东西,一泡热尿撤了下来!敲锣人立时闭上眼睛,大声吆喝:好!好!

众人一齐拍着巴掌哄笑,有的笑得直不起腰,有的笑得没有了眼睛,却也没忘从荷包里掏几枚铜板出来作犒赏。铜板们在桌面上蹦跳着,铮铮作响。

哈哈哈哈!

他猝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得那样猛烈而没有节制,全身疯狂地颤栗,胸膛犹如炸裂开了。他笑得连贯而持久,那样高亢响亮,笑声中,他听见脊梁骨里喀嚓一声响。他没在意。他只是一个劲地笑,压倒了所有的喉咙,使众人惊奇地回过头来。他瞥见许多又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无比惊愕地觑着他,那些面孔上有一些可笑的黑洞。他大笑不止。直笑得那些面孔莫名其妙地恐惧。

他却没听见。他现在什么都不关心,他只想以生命的全部大笑。他一身轻松,大笑着转过身,迈开步,从呆若木鸡的人们面前,庄严地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

无疑,他能睡个好觉了。

1986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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