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后来出现什么情况?二程洛学声势浩大,程门弟子养成一个坏毛病,喜欢贬低其他门派,来神化洛学的正统地位。他们甚至要“吞并”其他门派,公开宣称张载之学源于二程,张载这个表叔都是跟他两个表侄学的。搞得一生自负的程颐都不好意思,要出来说一句:“表叔平生议论,谓颐兄弟有同处则可,若谓学于颐兄弟则无是事。”徒儿们,别过火了,都散了吧。
而实际上,二程师门倒是经常从张载这里汲取营养。
张载写有一篇奇文,叫《西铭》,全文仅253字,却被视为千古名篇。在《西铭》中,张载把整个世界看作一个大家庭,“乾称父,坤称母”,社会中的所有成员,都是这个大家庭的一分子。以前说“君父君父”,以皇帝为父,张载在文中却说,皇帝只是这个大家庭的长子,即所有人无论贤愚、不管地位高低,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著名的“民胞物与”的思想,也出自这篇文章。
明朝人说:读《西铭》,有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之气象。
有学者分析,张载此文将家庭关系推广到整个世界,意味着赋予世界以普遍的伦理之序。这一观念为后来的理学家所反复确认,从二程到王阳明,都一再肯定“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这种一体,便可以视为“民胞物与”说的引申。
二程兄弟很喜欢张载的《西铭》,认为此文所说“扩前圣所未发”。他们把此文列为洛学的基本教材,要求每个弟子必须研读。
由于关学本身的传承没有洛学强盛,张载的很多思想借助其他门派得以流传。这也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直到20世纪初,近代革命先驱在发展新人、培养志士时,还会将《西铭》当作训词。
从这一意义上说,张载的影响力已经超越了门派,超越了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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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载写过一首咏芭蕉的诗。28个字用了7个“新”字,很好玩,又饱含哲思:
芭蕉心尽展新枝,新卷新心暗已随。
愿学新心养新德,旋随新叶起新知。
有人说,这是张载对改革变法的支持。也有人说,这是张载对创新的执念。他确实从未停止对新知的追寻。即便在他成名之后,仍“终日危坐一室,左右简编,俯读仰思。冥心妙契,虽中夜必取烛疾书”。
张载教导学生说:“夜间自不合睡,只为无可应接,他人皆睡了,己不得不睡。”当然,他夜里不睡,或说不想睡,不是想起来嗨,而是要下苦功夫读书悟道。朱熹很佩服张载终生用苦功,说他这是“勇”,没有勇气打底,谁也下不了这么大的苦功。
他讲了很多道理,但从不用于苛求他人,而是用来要求自己。面对问题,总是反躬自问,从不指责别人。包括他最为著名的“横渠四句”,也是用于自律,不是用于他律。
尽管我们在无数的场合听过“横渠四句”,但要知道,它随时指向的是我们自己的内心。
马一浮说,张载为什么说“为万世开太平”,不说“为万世致太平”?很简单,“致”是实现的意思,“开”则是一种期待,张载“有德而无位”,他根本无法像范仲淹、王安石那样有机会去“致太平”,所以只能说“开太平”,垂法于后世,以待圣贤致太平。
但从张载的“无力”,不正说明他讲的道理,都是对自己的约束和要求吗?
根据他的学生回忆,张载是听到灾荒、百姓没饭吃,就自己也吃不下饭的那种人。他无能为力的时候,只好要求自己“感同身受”。
张载一生过着清贫的生活,但财富的有无和多少,从未影响他修炼成为一个颜回式的大儒。
在公道大义面前,他从不畏惧。而对于自己,则了无所求。他愿意为理想献身,但当理想不能实现时,他也绝不苟且,辞官,回乡下,讲学,种地……富贵于他如浮云。
无论读历史,还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经常碰到用道德大棒指挥别人的人。千万记住了,一个人一旦要求别人高尚,他自己已不高尚了。你要拿着“横渠四句”去要求他人,张载听到了也会不高兴,真的。
1077年,张载获推荐再次回京任礼部副职。因为不能按照他的理想来,很快,他再次辞官。
同年冬天,在返回横渠的路上,行至临潼,58岁的张载安然辞世。
他去世时,身边仅有一个外甥。在长安的学生闻讯后赶来,筹资将老师的灵柩送回横渠安葬。
大雪纷飞,圣人无声离去。
但千百年来,他的理学思想,他的“横渠四句”,成为一代代中国人的座右铭,象征着最高的理想境界和精神坐标:
张载死后大约180年,一个江西人在殿试时,一字一画写下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成为那一年的状元,最后也成为一个朝代最后的脊梁;
又大约400年后,一个浙江人在书中击赏张载,击赏“横渠四句”,他最终活成了榜样的模样,少年刺奸,中年抗清,晚年鸿儒,抨击君主专制,成为千年一遇的大思想家;
又大约280年后,一个现代思想家在抗战烽火中,向大学生们普及了“横渠四句”,寄希望于抗战的胜利,国族的复兴……
或许,张载并未真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