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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上、报纸上都播了忠哥死的新闻。都在谴责暴力抗法。我们都看见了。大院里却是说什么的都有。可我们都不想再聊这件事,有一次李浩提起了忠哥,被杨栋骂得咽了回去。为了不至于冷场,杨栋聊起了别的,“知道正阳路上那家工行吧,你们猜行长是谁?”
“谁呀?”我们问。
“周雷。”杨栋说,“这孙子当行长了,那天我去取钱,正好看见丫在门口停车,操,开上雅阁了。”
城管局为忠哥举行了追悼会。据我所知,我们这拨人里谁都没去。不过听人说那天有个女的去了,“那女的捂着个大白口罩,还戴着墨镜,不过瞧背影,像是原来你们班那个孙美丽。”
B
其实“我们”有时候并不是我们,大家各做各的生意而已。用句文点儿的词说就是,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竞争关系,为争个好地界打破脑袋的事儿也不是没有。只有在城管来的时候,“我们”才真正是我们,认识不认识的,相互通个气,要跑撒腿一块儿跑。
“我们”就是一帮卖烤羊肉串的。
在先锋街上住的,把我们都当成一害,他们说,“这帮烤肉串的真缺德,大夏天的都不敢开窗户,呛死。”骂我们污染环境。其实这只是一桩,吃肉串的大都喝酒,喝高了难免嗓门儿大,住在先锋街的人嫌吵,举报过好多次,城管也抄了几回摊子。不过这种事我们不说你也明白,大家伙凑俩钱儿,打点下也就过去了。这条街上的事儿,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儿,没准儿哪儿都这操性,不过那就不是“我们”敢说的了。
所以生意还一直不错,弥漫在先锋街上空的烟雾和烤肉的香味儿就是我们的广告。尤其夏天,主顾从来不缺。假如不出那档子事儿,我们的买卖会一直干下去,在缭绕的烟雾里不断生出钱来,五块十块,一百一千,一家人的吃喝就有着落了,孩子的学费能交上,老爹老娘的降压药也不至于断了顿儿。
可就在去年八月十六,我们的念想儿全让蛐蛐儿毁了。
蛐蛐儿大名叫曲飞,可我们都叫他蛐蛐儿,也不知道谁先叫起来的,其实他除了长得瘦小枯干,跟蛐蛐儿可一点儿都不像。人长得白,五官挺周正。听人说他原来是印刷厂的工人,厂子前几年破了产,下岗了。媳妇好像也没工作。两口子有个儿子,现在最多也是刚上小学的小不点儿。也没啥新鲜的,跟我们差不多,这条街上烤肉串的男男女女,下岗双职工一抓一大把。现在好了,蛐蛐儿进去了,百分百得吃枪子儿,留下老婆孩子怎么活不说,还连累大家都丢了生计,虽说换个地方还能烤,可哪儿的买卖能赶上先锋街呢。
如今回想起来这事有点儿蹊跷。跟蛐蛐儿紧挨着的马老三说,“你要说李秀莲杀人我都信,蛐蛐儿杀人,一开始打死我都不信。”
李秀莲也是我们中的一员,那娘们长得还不赖,鸡翅烤得地道。
“李秀莲?平时不吭不响的,她能杀人?”
“你是没见过。”马老三说,“瘸六儿你知道吧,先锋街上的老痞子,拄着拐带着个妞儿上李秀莲那儿吃串,吃完抹嘴就走,李秀莲一把就抱住了,瘸六儿那膀子力气,愣是挣不开。他带那妞儿也不是善茬儿,上去揪李秀莲的头发,扯下去一大绺,即便这样她也没松手,就跟长在瘸六儿身上似的。你说像瘸六儿那么大名声的老流氓,愣是让李秀莲弄了个大红脸,最后也乖乖给了钱。”
“嗬,这娘们还真行。妈逼的瘸六儿可没少白吃我串儿。”
蛐蛐儿杀的那人叫张林忠,是个城管,听说原来是大厂的。他怎么当的城管我们就不清楚了。这人接管先锋街这片没多久,我们也知道他是穿制服的,但跟他不熟。之前的那几个可都熟,脱了那身皮偶尔也来我们这儿吃串喝酒,也有给钱的。他们也不摁着一家吃,老换,换谁都伺候着,也谈不上巴结吧,跟他们混熟点也没啥亏吃。张林忠不大一样,每次都给钱,还有一桩不一样,他只在蛐蛐儿摊上吃。
“头回来那天我有印象,那天晚上蛐蛐儿的买卖挺好,没座了都,那人就站着吃,一手抓着一把肉串儿,一手拎瓶啤酒,光着膀子,肩上搭着件白汗衫,宽肩乍背,六块腹肌,一看就练过。不过瞧着有点儿不大对劲,脸阴着,没笑模样。我瞅见蛐蛐儿跟他聊了几句,也没听清说的啥,一瓶啤酒喝完那人就走了。蛐蛐儿放下手里的活儿,追到马路牙子上,跟那人比划着啥,那时候来了个买卖,我低头拿肉的工夫,蛐蛐儿已经回来了。我问他那人是谁,蛐蛐儿说是新来的城管,负责咱们这片的,‘我出摊早,傍黑儿的时候瞧见他领着俩人转了一圈,穿着制服。’”
“‘人咋样?’我问蛐蛐儿。他说,‘一面儿能瞧出啥来。’
“‘给你钱了不?’
““我刚就是追他要钱去了。”蛐蛐儿说。‘倒不像是故意不给,他说他忘了,还跟我说对不住对不住。’”
“‘忘了?呵呵,我看他也没吃几串,你还敢要他钱,回头说不准就得找你麻烦。’我说,蛐蛐儿冲我呲牙,嘿嘿了两声就不理我了。这小子轴,要是我就不要了,为仨瓜俩枣的,惹出事来就不值了。”
“后来也邪门儿,”马老三说,“那个叫张林忠的经常过来,每回都奔蛐蛐儿那儿,我瞧着这人有点儿认死理,都是烤串儿,蛐蛐儿烤的肉也不比咱的肉好吃吧。得,现在傻了吧,让你就认蛐蛐儿,到了把命都交待了吧。现如今我是越来越信命了,张林忠上辈子一定是欠了蛐蛐儿的,这回算还清了。”
“到底为了啥呢?”
“为啥?”马老三发着狠嘬了口烟,低头啐一口,说,“这事还真是就我清楚。我有个表弟在北关看守所,笔录他都看了,前阵子碰上,说笔录里还提到我了呢。吓我这一大跳,就追着表弟问,他这才跟我说了详细,你们几个没娶媳妇的生瓜蛋子倒可以听听,也受受教育。”
“我——我哪敢杀人啊,警察同志,唉,我是坐下病了,才……”马老三说,这是蛐蛐儿进去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第二回张林忠来,他跟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又来你这儿吃不?’他说,‘因为上回你管我要了钱。不是说别人就都不要,敢追着我要的,你是独一份。好,挺好。’听完这话我有点儿发傻,没错,我们这帮人差不多都知道他是新来的管片城管了,所以都敬他三分,巴结他的肯定不老少。看来我上回追着他要钱是要出事来了。可我……真不能不要。我低着头不敢搭腔,真怕他哪天把我摊子抄喽。可这时候他突然伸手拍了拍我肩膀,说,‘兄弟,你没错,我跟我那些同事不大一样,慢慢儿你就知道了。你这串儿烤得也不赖,以后我就跟你这儿吃了,哪天你要是也学他们不要我钱,我就换地儿。’我瞧着他不像跟我开玩笑,心算是放下一半,问他想吃点儿啥,他说一个羊腰子,俩鸡翅,十个羊肉筋。后来我就不用问了,每次他来都点这几样,再喝上几瓶啤酒。钱我还要,头两回有点儿忐忑,后来也就没啥了。每回我都给他留个坐,等他来了我才支起小桌,摆在墙根儿,他喜欢坐那儿吃。对,就他一个人,从来没见过他带谁来,男女都没有。这人一看就满肚子心事,不过我可不敢问。嗯,他也不跟别人说话,除了我。每回吃完要走的时候,都跟我聊几句,也就是问问我买卖怎么样,没啥特殊的。后来我俩越来越熟了,我就拿着儿子在幼儿园画的画给他看,他一个劲儿夸,说强强是个小天才,‘好好培养吧,将来说不准就成个大画家,你这当爹的就不用辛辛苦苦地奔了。’强强有一张画他特别喜欢,我记得画的是个小孩,托着腮,墙头上坐着,小孩脑袋顶上挂着个月牙。我也没觉得怎么好,可他偏偏就喜欢上了,头回跟我张了口,‘这张画能送我不?我收藏。’他居然用了‘收藏’这俩字,这我有啥舍不得的你说,‘忠哥你还真把小孩子瞎画的玩意当宝了,呵呵,也没看出有多好啊,你喜欢你就收着呗,可别说收藏。’‘这可不是瞎画。’他说完就捧着画看,看呆了都,眼发直。我心想这人真奇怪,一个小屁孩画的画,值得这么看呐,又不是齐白石的画。见他看得入神,我就回炉子边坐着去了。那天刚下过场雨,街上都是泥水,没什么人出来。我没啥事,就拿签子穿明天的肉。过了会儿,听见他喊我,‘我瞧你也没什么活儿,陪我喝两杯吧。’他说,头也没抬。说实话我真不想喝,你说我喝了算我的还是算他的。可他虽然没瞅我一眼,话里却有那么种让我拒绝不了的东西,音有点儿颤似的,也说不清是啥,但肯定不是威胁。我碰上过不少痞子,有时候也会喊你陪他们喝两杯,我听得出来,你要不跟他们喝,立马就敢抄板凳砸摊子,说不定还把啤酒瓶子摔在你脑袋上。‘喝吧,算我的。’他拿筷子撬开一瓶,‘砰’的一声,可利索了,这招我都没学会。我就坐下陪他喝,他举着瓶子跟我碰,碰完也不管我喝是不喝,自顾自仰脖灌。我也喝了一大口,‘忠哥,是不是有啥心事啊,方便的话跟兄弟说说?’我揣着小心问。他摇摇头,摸出烟,递给我一支,我说我不抽,我抢过打火机给他点上,借着亮,我瞧见他眼里有点儿不对劲,像是有泪。‘没啥事,我能有啥事。就是想谢谢你送的画,这画……信我没错,你儿子长大了准有出息。’他说。他又提起我儿子来了,虽说我不怎么信他的话,可这话哪个当爹的不爱听啊。然后我也就话多了,跟他聊儿子,聊我家那点儿破事,聊着聊着就聊起了我媳妇。我说忠哥你看,我转过身,撩起衣服,让他看我后背。‘你媳妇挠的?’他问。我说是啊,就是她挠的,‘前天晚上买卖真好,半夜收摊回家,我一数,卖了五百多居然,史无前例呀。第二天中午,我跟我媳妇说,这得给我弄瓶酒奖励下吧。’她也挺乐呵的,不过她正忙着弄饭,就让我自己出去买,我到街角小店买了瓶牛二,又要了两包蜂蜜花生,我喜欢拿这下酒,酱肘子都不如这玩意顺口。到了家,见她把菜都摆上了,醋溜土豆丝,炒鸡蛋,还有盘烧带鱼,少有少有。我就把酒斟上,撕开袋子,先嚼着花生自己喝,菜我没动,等着她一块儿。正美呢,我媳妇从厨房出来了,你猜怎么着,当下就急了,张嘴就骂街,我让你买花生了吗?我让你买花生了吗?给你炒这么多菜你还买花生——剩下的话全是骂街,不学了。我火也上来了,其实主要是委屈,就嘟囔了两句。你想啊,我他妈辛苦大半宿,卖了那么多钱,吃个花生过分吗?‘忠哥你说我算分外吗?结果不说倒好,说完我后背就成这德性了,这死老娘们,真下得去手啊,哥我也不怕丢人了,你瞧瞧这血道子。’等我转过身来,看见他直摇头,可是脸上还是没个笑模样。我说,‘所以啊你也别愁了,瞅瞅我这样儿你就平衡了。忠哥我不傻,能看出来你心里有事,还是挺重的事,你不愿意跟兄弟我说也没关系,我也没啥朋友,你要是还当我是朋友的话就听兄弟一句劝,谁活着都不易,哪能事事顺心呢?’他还是没话,端起瓶子就跟我碰,一口气大半瓶都干了。后来我数了数,我俩加起来喝了十三瓶,十一瓶都是他喝的。我怕他喝多了回不了家,就跟马老三说让他帮我看着点儿炉子,然后搀着他走,结果被他甩了一膀子,死活不让送,‘你说得对,都不易。’他扭过身跟我说了句这个,就走了。从后头看,走得还真是直线。‘忠哥这酒量不得了。’我跟马老三说。马老三说了句啥我没听清,我脑袋也有点儿晕乎,我管马老三要他那大茶缸子,漱了漱口,要不让我媳妇闻出酒味,我又得倒霉。
“后来,后来有一个多礼拜没瞧见他,再来的时候他穿着制服,身后还跟着俩穿制服的。他跟我说,‘明天别出来了,歇一天。’我赶紧问咋了。‘明天有大领导来视察,整条街都得清理。’说完他就走了,沿着街走,应该是挨个通知,我可是他第一个通知的呢。第二天中午,我跟媳妇说,明天出不了摊了,有领导来检查,大领导。媳妇就骂我死心眼,‘不就是走走过场嘛,你躲着点儿,找个小胡同烤不就行了,少出去一天就少挣一天的钱,这理儿也不明白?’我媳妇说话冲,其实倒也不是不心疼我,我要是闹个感冒发烧啥的,她也主动劝我歇歇。再说她的话也不是没道理。我也是贱,真要是一天不出摊,那就等于干赔了一天的钱。有钱人也许会说,怎么是赔呢,不就是少挣吗?唉,赔和少挣真不一样。那些人是不会明白的。所以天一擦黑,我就出去了。到了先锋街,我没在原地支摊,进了钱粮胡同,走得挺深,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支起炉子。胡同里孩子多,一闻着香味儿,也不玩了,跑过来买肉串儿吃,没钱的就跑回家找爸妈要钱,买卖还真不差。唉,要是我能掐会算,知道要出大事,谁还出来啊,现在说啥都晚了。后来,也就不到半个钟头,张林忠就来了,穿着制服,身后还跟着俩。我现躲也来不及了。‘昨天没跟你说吗?’他在我对面站定了就问。炉子里的炭火一映,他脸色不怎么好看。我忙说对不起,我说我赶紧走,‘绝不给你填麻烦忠哥。’说完就收拾东西。有个孩子说,‘你还没给我烤呢?’我忙把钱退给那孩子,小家伙老大不乐意的走了。张林忠点点头,也走了。唉,到那时候其实我还有机会,你说我干脆回家不就完了吗?可我媳妇……真的,我是真坐下病了。
“等他们一走,我就把家伙什从三轮车上卸下来,接着烤。心想他们肯定不回来了,我亲眼瞧见他们拐了弯,奔另一条胡同去了。谁承想,张林忠真的回来了……
“这就是命,我和他的命给捆在一块儿了,解都解不开。
“‘你还要点儿脸不?你就是这么把我当朋友的?’他像刚才那样站在我对面。‘你让我很没面子。’他盯着我说。眼神可吓人了,有点儿像那天他盯着强强的画,直勾勾的,可又绝不一样。我忙低下头收拾,嘴里也没停,‘忠哥你别生气,我这就走这就走。’我猫着腰正收拾着,就听见他说,‘晚了。’我也没听清他说的是‘完了’还是‘晚了’,后来想,他说的是‘晚了’。唉,确实晚了。
“然后我就觉得后脖颈子被个大钳子夹住了,那是他的手,他掐住我,一拳一拳又一拳,砸在我脸上,足足得有一百拳吧,我俩眼都看不见了,被血糊住了,怎么挣也挣不脱,突然,脑袋里跟划火柴似的,亮了一下,我手就抬了起来,左手,一把钎子正攥在手里,我就……就这么着,横着一抡,那时候我真不知道扎进他脖子里了,只觉得扎住了什么,想拔出来,可是没拔动。这时候觉着脖子上的手总算是松开了,刚吸了半口气,我的腿冷不丁儿就腾了空,身子横了起来,平着摔在地上,脊椎骨都散了架。我正要往起爬,就有好几个人上来把我摁在地上,好多条腿踢我,有一脚正踢在我后脑勺上,以后的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真不是故意要弄死他的,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要是手里没那把钎子就好了。我这算是过失杀人吧,别判我死刑啊。”
电视上、报纸上都播了张林忠死的新闻。都在谴责暴力抗法。我们都看见了。
知道这事的人都说,“就没见过怕媳妇怕成这样的。”
“听媳妇的话按说也没错,”马老三说,“不过也得分时候。你看蛐蛐儿……”
马老三讲完了,于是我们都受了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