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又一波的恶心,男孩开始干呕,趴在水槽的边缘,脊背耸动。一旁的X被男孩的举动吸引了,他停止了咀嚼,松饼的碎屑自他口角落下,隐没于胸前杂乱的毛发。他的眼球定住了,好像需要拿什么钝物在他头上重重来一下才会恢复转动。
管家拍着男孩的背,等他的干呕停止,递给男孩一杯清水。男孩漱口,仰着脖子咕嘟咕嘟,把水和粘液吐在水槽里。男孩接过管家手里的纸巾,擦了擦嘴,转过头盯着X,说:
“你不是X,你的名字叫H。”
当男孩说出“你不是X”的时候,管家的手指动了动,他知道,这是要去捂住男孩嘴巴的初始动作。“你的名字叫H。”这件事过去很久,管家重新回忆起之时,也拿不准自己当时的真实想法。但他是这么跟女主人说的:
“我去捂他的嘴,夫人,可是来不及了,少爷已经把您永远不让提的那个名字说了出来。”
X呆住了。被食物撑满的双颊停顿在鼓鼓囊囊的状态。传说遥远而神秘的中国有一种点穴术,如魔法一般神奇,被点中穴位的人,就会保持一个固定的姿势,直至有人为他解开,或者保持固定的姿势到死。X当时就是这副样子。
“少爷,”管家声音颤抖着说,“瞧瞧你都做了什么。”他搂着男孩快步走出厨房,把他送回房间里去。管家离开时觑了一眼,他看见X的眼球开始转动了,虹膜下有萤火般的光点闪动。
那时,女人正在女孩们的房间里,检查她们的作业。她挑出了大女儿的语法错误,叮嘱她要多读些书,“这些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被批评的女孩坐在一旁冷冷地发着牢骚:“我只想读爸爸的书,可你把它们都收走了,一本都不剩。”小不点儿捧着一本《匹诺曹》趴在地板上,晃着卷毛头说,“爸爸的书有什么好看的。”
“闭嘴,露西。”
“该闭嘴的是你。”女人说,“你知道妈妈维持这一切有多么难吗?你知道——”
她的话被枪声打断了。回**在幽静山谷中的这声枪响后来在她脑袋里响了整整一辈子。
管家和男孩离开后。X倾听着时间的移动,和男孩未关紧的水龙头的滴答声。
X动了,他把嘴里的东西吐在垃圾桶里,用男孩刚才用过的杯子接水漱口。然后把睡衣的腰带重新系了系。转身走出厨房,穿过餐厅、客厅,走出大门,沿着屋外的楼梯向地下室走去。地下室的门锁着。他四下看,一个在黑夜中发光的东西进入他的视线,他捡起来,是一把小刀。他把刀插入锁的U形柱,用力一撬,锁开了。他打开门,走进地下室。
地下室里堆放着所有和他有关的东西。他看也不看,径自走向墙上斜挂着的双筒猎枪。
H摘下枪,倒转过来,左手托着,把枪筒塞进嘴里,右手拇指勾动了扳机。
从男孩说出他的名字、到他迈出走向地下室的第一步,有些杂乱无章的东西在他大脑里旋转、跳动——在骨头里游走的弹片、插满花标的牛、大鱼、山巅的白雪、绽开的伤口、丛林、雪茄、印有自己名字的书、硝烟味儿、海浪滔天、摊开的熊皮、古铜色皮肤的老人、垂死的豹子、UNDERWOOD牌的打字机、朗姆酒、银幕上女人诱人的大腿、铜制徽章、一些如蜥蜴断掉的尾巴那样蹦跳的字词……
以及那根棒球棍。最后是面目模糊的父亲和猎枪。
如上种种,是只有上帝才能读出来的东西。
上帝最后读出的是H的唇语:
“作为作家的我已经死了。我不过是在替我消灭这具无用的肉体。这个建造精美的玩意,是种能治疗失眠、消除悔恨、医治癌症、避免破产、让家人一起解脱,且只需指尖轻轻一勾,就能从无法忍受的境地炸出一条出路的工具。”
一位叫福的作家得知H自杀的消息,“我不喜欢一个走捷径回家的人。”他说。
一位叫胡安的斗牛士得知H自杀的消息后说,“干得好。”几天后,胡安如法炮制。
在H死去四十多年之后,长成大人的男孩在回忆录中说:
“我从未摆脱对我父亲之死所怀的负疚感,回想起这件事有时会使我做出古怪的举止。”
急促如鼓点的脚步声止歇之后,女人的悲鸣划破了山谷中的夜幕。
十二
安得林走了,从此不知所踪。我也没打算问他,你没法从一个连自己都不知要去何处的人那儿得到答案。
他消失后,我回了家。心里隐隐有庆幸之感。城市中生活得太久,我已对频繁的乡亲登门心生厌恶,尤其是那些不体面的人。如果你不提醒他们,他们就永远不知道换拖鞋,不经主人同意就抽烟,完全无视我妻子已明显凸起的肚子。他们身上散发出令人不快的味道,弱者的味道,不能掌握自身命运的味道。他们来我家的目的,多是让我帮他们讨薪、帮他们呼吁,可我一个小小的主编能做什么?我是多么想告诉他们:你们还不如去跳楼,不过一个人跳楼已经没有新闻价值了,最好是排成一排,站在这个城市最高建筑的楼顶上。
新闻迅速变成旧闻,一个事件覆盖另一个事件,我渐渐麻木,内心冰冷。我不再关心那些令我无力的东西,只关心老婆的肚子和升职机会以及工资条上的数字。
除了让我帮他保守秘密,安得林没求我什么。孙叶打来了电话,我跟她说了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的话,用与之相匹配的语气。没看见安得林,他应该不会有事的,别太着急,保重。有什么事随时打我电话。就是这些。但是,孙叶的急火攻心经由电话线传来,使我难以保持坦然。如果她因此疯掉,我就是帮凶。本来我是想连妻子都瞒着的,可是持续的不安折磨着我,我终于跟她说起了这件事。妻子的第一句话是:“谢天谢地,幸亏出走的不是你。”她的第二句话是个问句——“抛弃妻子,还算个男人吗?”虽然这么说,妻子还是支持我为安得林保守秘密,“既然承诺了人家,就只好这样了,只是有点儿……对孙叶不公平。”她知道我为这件事不安,就绝口不再提这件事和那个人。然而安得林却像鱼刺一样,深深刺入我们的生活,无法拔除。果然,一个多月后的某天晚上,我正搂着妻子的腰,听着美妙的胎心,她说话了。因为我的耳朵还贴在她肚皮上,她的声音就像是一具沉重的肉身在楼板上踱步。
“你不会哪天就突然消失了吧,跟安得林一样。”
“怎么可能。”我说,“只有死才能把我跟你分开。”
“呸呸呸,不许说那个字。”她把我的脑袋轻轻推开,说,“他说他要写作,世界上还真有人为了什么写作,冷血地撇下老婆孩子和……一个温暖的家?想不通想不通,只有疯子才会干出这种事。”
“嗯,八成是疯了。”我附和道。
可我那时想到的是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那个叫斯克里特兰德的人。我没跟她说,世上是有这样的人的。对这种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都会做出相同的判断:此人抛弃妻子,冷血无情,是不折不扣的人渣。只有极少数的人,才会像像书中的那个塔希提女人,持与世俗的目光相反的态度。
“以后咱别提那个人了,”我摩挲着妻子水肿的脚脖子,“就当他死了吧。”
中秋节后的第二天,月亮像孕妇的肚子一样肥白圆满。就在这天晚上,经历了数次阵痛后,妻子产下一女。助产士探出头告诉我喜讯,我和父母在走廊里终于松弛下来。助产士说,因为做了侧切,需要缝合,所以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出来。烟瘾极大的父亲就拽着我到楼下抽烟,母亲嘟嘟囔囔,骂着“死老头子”,让我们赶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