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开始,母亲变得不一样了。她的一举一动仿佛变成了鲜活的彩色画片。那张令三毛感到新奇的珍藏的照片,那个“穿着短襟白上衣、黑褶裙子”(5)的十八岁女学生,那些让她感到“混乱和不明白”的故事,那个弯着腰剪裁衣料、做制服时露出微笑的面孔……与平日的母亲完全不同。三毛意识到母亲的变化,但八九岁的她无法说出原因,也不懂得这变化有着怎样的意味。
对母亲来说,这或许是重新与世界取得联系的一次重要行动。可彼时的三毛并不懂得这些,只关心新衣服是不是她喜欢的粉蓝色。“等待是快乐又漫长的,起码母亲感觉那样”(6)。母亲从未忘记那些湮没在岁月里的过往,在被道出姓名的瞬间,失散十多年的同学仿佛就站在眼前,她的脸上洋溢着当年的青春。写出这样字句的三毛,对母亲快乐的少女时代应该很好奇吧。因为她自己所经历的矛盾重重、忧郁烦闷的青春时期,似乎并没有太多阳光和温柔。
三毛请好了假,终于等到一切就绪。却不想,前去赴约的那天,天色忽然变得阴郁。母亲带着姐姐来接她,一起坐上了三轮车。能坐上三轮车,其实已经与平时不同了。脱掉制服,改穿白色的嵌着紫色花边的新衣,换上新袜子和平时不穿的白皮鞋,短发扎上同色系的丝带,依偎着陌生而熟悉的、带着香水味的母亲,三毛感到今天很不同。虽然下雨,但是三轮车上的每颗心都是雀跃的。
为了这次同学会,母亲准备了两大锅食物。在越来越猛烈的风雨中,她艰难地维护着女儿们的舒适与体面。漫长的路途中,她不停地祈祷着能赶上这次聚会。然而,一切的努力都在喷着黑烟的汽车离开后化为乌有,狼狈追逐的母女与三轮车夫老周“在风雨里发疯似的放声狂叫”(7),那些曾经被提及的名字又一次冲出母亲的唇齿,带着希冀和绝望,让幼小的三毛感到恐惧。
她觉得母亲疯了。坐在三轮车上,她紧紧抓着雨布。这时,她还不能理解,失去这次机会对母亲来说等于错过了什么。她只能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蜷缩在角落里,默然承受着冷雨带来的凄惶。
母亲终究被遗弃在这里。空间距离可以缩短,记忆可以重拾,但是很多东西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从嘶吼中平静下来的她,擦去女儿们脸上的雨水,却顾不得自己湿润的面颊。
她仍旧退回那个家庭主妇的位置,仿佛没有过这次追逐。
多年后提起这件事,母亲说自己已然没有印象。三毛想要跟母亲“讲讲那件紫衣,讲当年她那年轻的容颜,讲窗外的紫薇花,还有同学的名字”(8),却被母亲对下一代的关心转移了话题。
母亲真的忘记了吗?三毛并不这样想。可能只是很多事情都回不到当时,所以选择不去理会,任由时光封锁记忆。
当时的三毛不过八九岁,却牢牢地记住了母亲这次不成功的“叛逃”。那些铭心刻骨的细节,当然也会被人解读为加工过的、虚构的往事。当时女性的生活状态,决定了母亲会做出与平时形象有着巨大反差的行为,看似矛盾却又合乎情理。这种镌刻在岁月中的感受是真切的,也是令人震撼的,孩子的想法可能是幼稚的,但是反差带来的冲击却是真实存在的,三毛超出普通人的敏感,让姐姐也惊叹她“怎么能记得这么多?还揣摩到妈妈的心?”(9)
这就是三毛的不平凡之处,并不是她的人生有何不同。其实普通人的一生也会有许多故事,许多故事堆叠在一起,拼凑出了人生。在三毛的笔下,故事总是简单的、实在的,所以我们总能感同身受。母亲追赶的、回不去的青春岁月,与三毛自己空洞而充实的童年一样,被涂抹上蜡染一般的油彩,连缀成完整的画卷。亲历者与旁观者的界限模糊了,不断刷新、重复的痕迹在光影的作用下渐渐晕染开,最后变成一幅扭曲的图案,再也无法分辨模样。
唯有感受是真实的,在永恒的变化中坚守着悲喜。
(1) 引自《我的快乐天堂》,收录于三毛作品集《稻草人手记》,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2) 引自《逃学为读书(代序)》,收录于三毛作品集《背影》,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3) 引自《三毛1943—1991》,师永刚、陈文芬、沙林编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
(4) 引自《紫衣》,收录于三毛作品集《倾城》,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5) 引自《紫衣》,收录于三毛作品集《倾城》,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6) 引自《紫衣》,收录于三毛作品集《倾城》,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7) 引自《紫衣》,收录于三毛作品集《倾城》,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8) 引自《紫衣》,收录于三毛作品集《倾城》,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9) 引自《三毛1943—1991》,师永刚、陈文芬、沙林编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