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不喜欢做注释的人,但是今天破个例,还是啰唆几句。鸿儒,就是饱学且品德高尚之人;白丁,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人;丝竹,就是指音乐,此处代指宴会应酬;案牍,代指处理公务文件。这几句话其实就三件事:赏景,与苔痕草色这样简约的美景相伴;聊天,与鸿儒高朋聊聊天搞个沙龙,白丁不奉陪;读书,可以弹弹琴、读读书,也不用整天文山会海。总而言之,自由自在,有生活。你戴你的金链子,我读我的《金刚经》!你羡慕吗?你有的我不稀罕,我也曾拥有;我有的,你可从来没有过。这哪是自警,这是警告别人!分明就是一封战书!这是文章第一个奇特的地方,惟吾德馨,贫得自信,贫得高尚。太硬气了。
这些东西能让人这么有底气吗?
很多人觉得内心再强大,肚子饿了也会咕咕叫。换句话说,吃得好和喝得好远比生活有境界但日子清苦更实惠,万人逢迎、前呼后拥确实也比独处一室风光。“惟吾德馨”能值几个钱,能顶几顿饭?这书不是白读,官不是白当了吗?
可是,古代评价一个人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除了名利之外,还有一个标准,那就是你是个君子还是个小人,这个标准通用了几千年。
更重要的是,鉴定标准还有很强的实操性。“君子以道德轻重人,小人以势力轻重人”,这已经成为道理很硬核的名言。
务“虚德”君子用道德权衡他人,务“实利”小人用名利势力权衡他人。人都得靠吃饭活着不假,但是物质决定生活的比例不同,物质决定了小人的一切,而对君子,只能是部分。
这就是有点“嚣张”的“穷”有理。“穷”在古代侧重指理想失落,一个壮志未酬的首富还是“穷”;“贫”专指经济拮据。贫得自信,穷得坦**,不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样耍无赖,而是像这篇文章所说的那样,是整个中国古代文人的代表宣言:代表着唯吾德馨的价值观;代表着读书人安贫乐道、清廉自守的斯文;代表着一种百折不挠的傲骨。这就是这篇文章有思想的地方。
在古人的价值观中,德就像一种信仰一样,深入灵魂,是那个时代通行的名片。但是空口无凭,得拿出点证据来,于是乎,作者最大牌的亲友团到了。“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诸葛庐就是诸葛亮的茅庐;子云亭,就是西汉大学者、清廉官员扬雄扬子云修建的亭子。诸葛亮的房子不过就是茅庐而已,放到今天,那都是要被拆除的对象,可是诸葛亮名垂青史;扬雄,他修建的亭子简陋得不得了,可是今天人们还是不断地怀想扬雄的高义,美名传千古。
这样的事情你懂吗?
第三位更不用说了:孔子。作为亲友团最大牌的成员,他做了个漂亮的助攻:“何陋之有?”就这么四个字,四两拨千斤,反问便是挑衅,简单便是强硬。你拥有一切,但是无德,一切归零;我为官清廉,做人有德,居陋室,一瓢饮,却是圣贤君子。这一下就击中了俗人的要害,就像篮球比赛,一个抢断,接着快攻,杀死比赛。
三
退一步说,这81个字,即使不是出自刘禹锡之手,也不会影响这篇文章的价值,但这样高屋建瓴地为中国真正的读书人或君子代言,有这个文学能力与个性的,刘禹锡还真算一个,所以该文归在他的名下,让读者在情感上很舒服;反过来,即使不是刘禹锡写的,也不会有损于刘禹锡在文学上的贡献、在人格上的高度。
我想用一个故事来解释这两个判断。
因为改革获罪的刘禹锡曾经被征调回朝廷,结果他去洛阳城外一个名叫玄都观的道观游玩,触景生情,写了一首诗: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游玄都观》
“紫陌”,就是京师的道路;“红尘”,就是尘埃或者车马扬起的尘埃。前两句话是说长安的大道上车马扬起的尘土扑面而来,路上的人都说去看玄都观盛开的桃花了,后两句则说玄都观里的桃树有上千株,全都是在刘禹锡被贬离开京城后栽下的。结果,就因为这两句诗,刘禹锡回朝后屁股还没坐热,便又行走在被贬谪的道路上了,很久之后才回来,很久有多久——整整十四年,接近那个时代人平均寿命的三分之一。
大家一定感到蹊跷,为何写两句诗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大家请注意,刘禹锡为何特别强调这些炙手可热、人人热捧的桃树是在自己被贬谪之后才栽种的?联系他的背景,豁然开朗,原来这桃树,比喻的是满朝的新贵,而这些新贵,都是在刘禹锡等一心为国的人被远贬了之后,才上位的。这些新贵有什么可炫耀跋扈的?刘禹锡他们早就见过这阵仗!骂人都不带脏字的。而且,他的挑衅里,还为他一生的老朋友柳宗元抱不平,毕竟当年柳宗元与他一道被远贬,在那样的危急时刻,柳宗元给皇帝上了一道表,内容是刘禹锡的母亲年事已高,他愿意把自己的流放地与刘禹锡对调,因为自己的流放地柳州(今广西柳州)离长安近些,而刘禹锡的流放地播州(今贵州遵义)就相当于一去无回。结果,这成了中唐历史上一段真正的文人佳话,要知道,任何时代都有背叛与出卖者、忘恩负义者,太多人把权势与金钱看成是一辈子的追求。这段佳话碰到了最好的主角,特别感人。虽然皇帝最终没有同意,但还是做了一些人道的处理,把刘禹锡流放到了一个较近的州。
那刘禹锡再回来是不是就很老实了?你想多了。十四年后,他又回京做官,又来到玄都观,又写了一首诗,其中有两句: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再游玄都观》
“老道呀老道,你去哪儿了?我刘禹锡又回来了!”“又”字一出,比当年更硬气,有本事这次把刘禹锡发配到月亮上去!我知道这样做的代价,当年我上学的时候,要经过别人家的地盘,当时比较流行的是梁山好汉的谋生方式,有些比较霸道的同学在他们村的路口聚集一些伙伴,要收买路钱。我拒绝缴纳,有天落了单,于是寡不敌众地一通乱战,很受伤。但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索性就豁出去了,以后主动找那帮家伙打架,尤其是对那个大头领,见一次打一次,不论胜败,总要打上一架。半年下来,再从这里过,大家都客客气气成了朋友,每次握手时间都比别人长,而且热烈。刘禹锡倔强得很,可是命没有那么好,我遇到过值得尊敬的敌人,他没有。
这两首诗歌反映出来的百折不挠精神与《陋室铭》很相似,以打不死的态度活到老,这很符合刘禹锡的风格。即便不是,就这些诗歌,也同样有高度。
那么,刘禹锡的底气与利器是什么?毫无疑问——德行。这个才是硬道理。
我想起了一部电影里的台词,北野武说:“虽然艰苦卓绝,可是我依然选择滚烫的生活。”
(1) 陋室:简陋的屋子。铭:古代刻在器物上用来警诫自己或称述功德的文字,叫“铭”,后来成为一种文体。这种文体一般用骈句,句式较为整齐,朗朗上口。
(2) 惟吾德馨(xīn):形容道德高尚。馨,散布很远的香气,这里指(品德)高尚。《尚书·君陈》:“黍稷非馨,明德惟馨。”
(3) 鸿儒(hóngrú):大儒,这里指博学的人。鸿,同“洪”,大。儒,旧指读书人。
(4) 白丁:平民。这里指没有什么学问的人。
(5) 金经:现今学术界仍存在争议,大多数学者认为是指佛经《金刚经》。
(6)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南阳有诸葛亮的草庐,西蜀有扬子云的亭子。这两句是说,诸葛庐和子云亭都很简陋,因为居住的人很有名,所以受到人们的景仰。诸葛亮,字孔明,三国时蜀汉丞相,著名的政治家和军事家,出仕前曾隐居南阳卧龙岗中。扬雄,字子云,西汉时文学家,蜀郡成都人。庐,简陋的小屋子。
(7) 详见卞孝萱著《刘禹锡年谱》,中华书局196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