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冈,作者做什么呢?每天办完公事之后,叫“公退之暇”,他的闲暇时光是这样的:“公退之暇,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总的来说一个字:闲。作者在办公之余,穿着羽毛做的外衣,戴着道士戴的头巾,拿着《周易》,再焚上一炉香,默默地静坐,以此来过滤世间的万千愁怨。这时候,可以看到高山,可以看到长江,可以看到帆船,可以看到水鸟,可以看到竹林。等到茶品完了,香烧尽了,太阳下山了,明月出来了,这一天也就结束了,熄灯,入睡。
这就是无数都市人想过的生活,他实现了。
但是,作为官员,作者也太不勤于政事,可以说相当不敬业了,怎么还会把这样的文章拿出来给大家看呢?
然而,王禹偁的私生活很丰富,并不代表人家的政务做得不好。一个政务不好的人,是不敢提自己的“公退之暇”的,而且,他这么隆重详细地介绍自己的“公退之暇”,那说明本来就问心无愧。他这一辈子都尊重自己的名字,不忘在《吾志》诗中表白的初心:“吾生非不辰,吾志复不卑。致君望尧舜,学业根孔姬。”所以,他在当地方官时,是出了名的清廉,出了名的爱民如子;在朝廷做官时,他最擅长的就是直言进谏,多次为了国家大事惹恼了宋太宗,虽然他提出了很多建设性的意见,但是惹上了一身麻烦,常年行走在贬谪路上。
能这样的人,有几个?
所以,他的闲淡、恬然,是问心无愧的,不然他还能这么名正言顺地来一段自己私生活的描写,发到朋友圈?
所以,这样不敬业的王禹偁,只是一个表象,或者说只是一个烟幕弹,他用这个烟幕弹,向世人展示着一种魅力与不平。魅力是遇到坎坷打击,不迁怒百姓不忘本,铁肩担道义;不平是一心的愤懑,只能向着竹楼说。
二
但是,他还是有个希望的:“幸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这座楼能不朽吗?
当然可以。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释,那就是:王禹偁为什么要修建很容易腐朽的竹楼?其实原因很简单,修竹楼成本比较低,这是一个简单的常识。竹楼易散,难以长久咱们也是知道的。但是竹子有个象征意义,竹子的那种恪守高洁、保持节操的气质,就是作者的宣言,这个意义不会因为楼不在了而泯灭。苏轼曾经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王禹偁没有那么说,他干脆就和竹子住到了一起。此时,他发现人格上的傲然不用自己来宣布了,竹子就是天然的代言人。王禹偁还写过一首诗,叫《官舍竹》,在里面写的是自己贬谪时和竹子的故事,其中有两句甚为精妙—“声拂琴床生雅趣,影侵棋局助清欢”,竹子无意当中做了一个生活的闯入者、骚扰者,声悠悠平添他琴弦上的雅韵,影森森铺出他棋局中的清欢,他弹琴,它添乱,他下棋,它不甘,就这么顽皮,就这么捣蛋。自然,就这样陪伴,就这样呵护着我,物我同趣,和谐一致,竹子—一个贬谪者的知己。
所以,如果《黄冈竹楼记》不朽的话,那么竹子立了大功,因为竹子身上洋溢着清高、傲然、气节,还有不甘堕落的精神。毕竟在晋朝,还有一支队伍,名字叫“竹林七贤”。从这个意义上看,镜头再回放一下,每天饮酒、作诗、静修、冥想,一派魏晋的作风也不错。换句话说,当外在的名利对人的束缚越来越小的时候,一个人内在的精神就越来越强大,当一个人内在的精神强大到足以成就自我的时候,他的功名事业可能无所成,但他在自我修为上,可以具有顶天立地的精神和超然物外的气质,这就是青年人的气质。有这种气质的人,本身也会让这座楼有一种气质,远离腐朽,尽管我们知道,物质上的竹楼是没有不腐朽的。
第二个不朽的原因在于这么一段话:“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干、丽谯,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
也就是说大多数被贬谪的人,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有人彻底堕落了,用自我的堕落来消极反抗,甚至报复社会。但是,王禹偁表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心态,既然他追求的不是名利,不是纸醉金迷,外物不能给他带来忧愁,自然也化解不了他的忧愁。他还真的努力做到了豁达、自适、随遇而安,虽然他的生活和理想是完全不相符的。心怀天下的壮士、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把它作为人生梦想,怎么会是废青宅男呢?王禹偁因为被人诬告买马时有贪赃行为,虽然宋太宗都觉得不可能,但是又没办法找出证明他清白的证据,只能把他调任了。他也对得起皇帝的这种不算彻底的“信任”,少有忧愁苦恨,声色歌舞依然远离,“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在失意的日子里,白日用公务填满生活,归来用豁达排遣忧愤,不怨天,不尤人,永远不给消沉留余地,这难道不是一种最伟大的积极吗?
他希望这个楼不朽,那么这个楼凭什么不朽?就凭竹子身上那种清高自许、傲然的精神,以及百折不挠的生活态度。一个人志气风发时,要把自己的力量用到最大,为国竭尽一切可能,当自己失意的时候,也不妄自菲薄,坚韧地活着。换句话说,他用自己的生活状态,表达了对生活的一种朴素和乐观的心情,没有任何的悲观和消极。诸君须知,红日初升是一种美,云淡风轻也是一种美,这就是中国人内在的坚韧、文明的一种尺度。所以斯楼之不朽,靠的就是一种文明的韧性,靠的是王禹偁为这座楼注入的中国文人的精神。把自己的事情做好,面对人生苦涩和艰辛,用自己的内心去化解,用自己修养上的提升,用文人的豁达去面对、去迎战。这就是“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的核心,也就是一种永不屈服的精神。
这精神有力量!所以,《黄冈竹楼记》不是一个废青的样板间,而是精神失意亦可不朽的宣言!
当年的那座黄冈竹楼已经不复存在,王禹偁最后也在那里病逝了,一个太平兴国年间的进士,没能完成他兴国的梦想,就这样终了了他的一生;几十年后,另一个和他脾气相仿的人物也因为敢于进言而被贬谪到这里,做了一个小小的团练副史。这个人喜欢竹子,也喜欢猪肉,除了偶尔做道猪肉肘子,还能写写诗文,他的名字叫苏东坡。有作家评论苏轼的黄州生活:与古往今来许多大家一样,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
这段话也该送给王禹偁。
另一段也一并送给王禹偁。
“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勃郁的豪情发过了酵,尖厉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细流汇成了湖,结果——引导千古杰作的前奏已经鸣响,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黄州,《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马上就要产生。”
如果这位作家还能被记起来,应该给他在黄州的文化史上提前留出一个位置。伟大的黄州,因为苏轼,也因为王禹偁,而成为一个与文化受难者相互扶持、两相多情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