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过得怎么样?”他父亲问,“那个漂亮姑娘怎么样?”
“哪个漂亮姑娘?”
“就是跟你住的那个,还有几个听话的孩子。”
“哦。”奥利弗说。
这座房子正在老化,就像他父亲扭曲的衬衫、那股鸡汤味、外面开裂的水泥地,还有奥利弗。他们时刻在变老,每天都碎掉一点点。他年轻时觉得人生就是自我肯定的过程,可现在他三十三岁了,眼前只有一条越来越无法肯定自己的道路。他回想起父亲小心翼翼地穿过走廊的样子,仿佛沿着直线向前走这种简单的动作都变得需要耗费一些心力才能完成。奥利弗感到喉咙一紧。“你要这些树吗?”
奥利弗本打算把这些盆搬到花园里就离开。毕竟天已经黑了,没人会在晚上种树。可他父亲拿着一把旧铁锹,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还拖着两个装着细颈大瓶子的塑料袋,瓶子里都灌了水。他换上了防水夹克,戴着一顶羊毛绒球帽。奥利弗的母亲在中风前自学了针织。她先是织一些围巾,然后慢慢学会了织帽子和套头毛衣,最后开始织放厕纸的小娃娃,现在娃娃都端坐在厕纸上,仿佛在孵蛋。但这都是题外话了。
奥利弗的父亲一脚套了一个蓝色塑料袋,用橡皮筋固定在脚踝上。
“你要袋子吗?”他说,“我还有几个。”
“要干什么?”
“保护鞋子。”
奥利弗看了一眼脚上的运动鞋,破旧得脚趾都要从帆布里戳出来了。于是他说,用不着塑料袋。
“我们走吧?”父亲说。
“走?”奥利弗感到自己难以跟上父亲的思维,“为什么?去哪儿?”
“当然是去种树啊。我已经搞好清单了,还有地图。”父亲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收据,还有两团纸。他把纸摊开,仔细查看,随后重新揣进口袋里,没让奥利弗看上一眼。
“你说什么清单,爸?什么地图?”
“就是我种树的清单。”
“你不打算种在后院吗?”
“老天,当然不。”父亲的反应很夸张,仿佛这件事显而易见,根本不需要说。
奥利弗看了一眼手表。七点了,他有点担心小萨。“要花很长时间吗?我得回去了……”
他父亲似乎没听见,拿着铁锹和一袋水走了出去。他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走向门口,脚上的塑料袋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来到外面,奥利弗打开后座车门让父亲坐进去,随后把铁锹和塑料袋放进了后备厢。莫非父亲想把树送给朋友?这可能是礼物?可是为什么呢?如果是礼物,他还需要带铁锹,往脚上系两个塑料袋吗?父亲从来没提过朋友或是礼物,也没提过究竟要去哪儿。与此同时,父亲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车上是什么味道?奥利弗说可能是山羊的味道,他父亲说:“你用车子运山羊?”奥利弗说,这事说来话长。他喜欢用宾尼用过的说辞,感觉就像短暂地牵了她的手。
他怎么沦落到了这个地步,只能靠想象来接触宾尼,而不是直接触碰?
奥利弗负责开车,他父亲负责指路:这里左转,那里右转,这个拐角处减速,你要驶入左侧车道。奥利弗仿佛成了陌生人,完全不知道他们正去往哪里,而父亲好像一点儿都不着急告诉他。老人坐得笔直,系紧了安全带,一只手拿着清单,另一只手拿着地图。人行道上已经挤满了去参加跨年派对的人,廉价酒吧纷纷亮起了霓虹招牌。奥利弗在人群中找了一会儿萨丽,自问她会不会到这里来了,也好奇她要见什么人。他父亲可能要把树送去火葬场,可奥利弗猜那里应该关门了。不过,他们可以把树放在门口,反正没人会在跨年的时候偷走二十棵树。如此一来,奥利弗还能在九点赶回家。
一想到家,奥利弗的脑子又糊涂了,不得不把画面重新排列起来。家不再是宾尼那座塞满了她父母的旧家具,散发着各种气味,仿佛要在他鼻子里展开一场暴乱的房子。家也不再是那座闻起来有股鸡汤味,见证了他从小到大的成长的房子。家是一间位于十五楼的公寓房,他和小萨住在里面。那间公寓房里没有家具,只有一张日式床垫,还有一块盖着吉他的毯子。因为事实证明,如果他反反复复唱自己的歌(“你能闭嘴吗,奥利弗!”),就会发现它们烂得足以让一个女人大声尖叫。
他们来到火葬场,奥利弗开始减速,可父亲连头也没回,只说了一句:“今晚可能会下雨。”
“你真的知道我们在往哪儿开吗?”
“哦,当然。”
“那你要不要告诉我一声呢?”
父亲敲了敲鼻子,随后大笑起来:“这是机密。”一道街灯打在父亲的脸上,苍老的面孔变换成蓝色、绿色和黄色,仿佛老人的体内正在举行一场派对。
又开了十五分钟,他们已经来到城外开阔的郊区地带,干道汇入旁道,一排排摇摇欲坠的房子被环状彩灯包围着。旁道又变成了双线车道,两旁的住宅变成了仓库和零售商店。有的建筑还没完工就被遗弃了,也就比废墟强一点,四周围着一圈安全围栏,挂着“危险,请勿靠近”的牌子。他们该不会要上高速吧?
“到了,”父亲说,“你找个地方停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