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魁没说话,汪新瞪着眼,还是不太能接受。只是看胡队长的样子,是下了决心的,他心里暗想:“目前也只能这样了。”
胡队长叫了马魁,见他一喊一立正,这是十年劳改落下的习惯。胡队长提醒马魁从明天开始,就改了毛病,毕竟正式上班了。
马魁心里也琢磨着,半生警察,十年监狱,这个落差实在太大,一时难以适应。如今,又回来做警察了。马魁想落泪,为自己这个老警察,一个坐过监狱的老警察;也为妻子女儿遭受的冤屈。无论风吹雨打,热血铸就的心魂,是不离其宗、不会更改的。
拿着胡队长郑重递过来的警察证,马魁感慨万分,他曾盼了一个又一个四季,在这个春天,他回来了,枝繁叶茂的春天也来了。
直到马魁的身影彻底消失,汪新才问胡队长:“胡队长,这老家伙,咋回事儿?”
人过留痕,关于马魁,关于那十年,关于过往,众所周知却又不为人知的那些事情,能够讲述的早已讲述,沉入心海的,还一动不动地躺在海底。
每一处经历,都是人生标记,酸甜苦辣咸,各有各的味儿。
汪新抬头看了看天,大好阳光。
宁阳火车站的站台上,汪新提着工作包走着,忍不住又想到了马魁,想到胡队长讲的,十年前列车上的那伙惯犯……他在内心消化着那些人和事儿。
当时,蒸汽机车正在缓缓进站,马魁追着小偷来到餐车,小偷打开一扇窗,准备往外跳,马魁把他拉进来,两个人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小偷的两个同伙跟过来大喊:“警察打人了。”
有了两个同伙的加入,小偷胆气顿时壮了。趁着马魁分神之际,小偷冲进了列车厨房,关上了门,从里面锁上。马魁用力连踹带砸,破门而入,厨房里空无一人。他看到窗户被抬了起来,忙走过去探头一望,发现远处铁轨旁躺着一个人。
小偷的两个同伙,看到这情形,互相递个眼神,疯了似的大声呼喊:“警察杀人啦!”
这次事件影响很大,小偷跳车逃跑的时候摔死了。可是,他的两个同伙一口咬定,是马魁把人推下车摔死的。就这么着,马魁因为过失杀人罪,被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
汪新清晰记得,胡队长讲到这时,那愤愤不平的神情。都是同事,在警察这个职业里,最不缺的就是感同身受。
说起从前,胡队长的表情很沉重,汪新作为听者,都能感受到压抑的气氛。后来,胡队长的情绪上来了,铿锵有力地说:“十年来,马魁一直给上边写上访信,可一直没有结果。直到三个月前,死者的两个同伙,因盗窃落网,人赃俱获,他俩为了立功减刑,就把十年前冤枉马魁的事情供了出来。可是马魁却不知道,那天他趁雨夜逃跑,是要亲自去上访。其实,他是被平反专案组带到咱们这儿来,重审案情的,他的案子属于冤假错案。”
直到走到火车近前,汪新还在马魁的往事里翻腾,思绪万千。而此时的马魁,站在站台上,穿着一身警服,望着眼前的一景一物,眼眶微红。终究是热爱这份职业,远远超过自己的生命。
热爱,是最一无所求的期待。
汪新站在马魁身后不远处,看着他的背影,表情无奈又带着愤懑。见汪新走过来,马魁瞥了他一眼,两人都不想跟对方说话。
“老马,你在这看啥呢?马上要发车了。”最后,还是汪新忍不住了。
“那叫你啥?马叔?师傅?马警官?您挑一个。”这会儿,汪新就显露出少年心性,调皮起来。
“随你。”马魁撂下这两个字,就上车了,汪新也紧随而上。
马魁在车厢里巡查,从厕所到座位底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汪新一直跟在他的身后。“跟在我腚后,你是在查我吗?”
“我查您干吗?您又不是犯人。哦,对了,您在劳改农场待了这么些年,乘警队的好多规章制度,都跟过去不一样了,很多事儿,也不一样了,您有不懂的就问。”听汪新这么一说,马魁笑了笑,点了点头。汪新沉默片刻,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乘客们纷纷上车,人潮涌动。这上车的,是去一节节车厢;下来的,奔着各自的前方。人在旅途,茫茫人海,各自寻找,各自忙碌,各自的脚步丈量着人生。
马魁和汪新站在车厢外,望着众乘客。蒸汽机车运行区段指示牌显示:“宁阳—哈城”。
“那天,把你手腕子弄伤了,也不能全怪我,谁让你死抱着我,不撒手来着。”马魁主动提起这事儿,汪新心里是憋着不服的:“那是我的职责。”
“看你穿一身警服,我手上才留了三分力,不然,你得上石膏打夹板。”
“老马,您可别得意,那天我是没留神,才让您偷袭了。有机会,咱当面锣对面鼓地,干一仗您试试。”
“你没机会。”
听马魁如此说,汪新也是无语了。看来,这位太自信了,怕是没尝过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滋味吧!
不过,这个当口,还不是两个人激战辩论的时候。乘客接连不断地上车,马魁跟汪新搭过几句话后,左右帮忙,两只手就没闲着,汪新自己也陷入了忙碌当中。
直到乘客上车完毕,有了片刻的空闲,马魁问起汪新:“为什么当乘警?”
“打小就喜欢当警察。”
“是吗?我咋没看出来?”
“凭啥让您看出来?”
“你光屁股蛋那会儿,我就见过你,翻墙上树堵人烟囱,给你爸气得直冒烟。他还跟我说呢,要不好好收拾你,早晚得进公安局。嘿嘿,还真进公安局了。”
“这些事儿,您都知道?您跟我爸很熟?”
“何止是熟啊!回去问问你爸,就知道了。”
汪新有一种感觉,一提到自己的老爹,马魁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甚至,马魁叹气的声音里,都夹杂着听不透的心声。他的这位师傅,和他的亲爹之间,有着汪新所不知道的纠缠。像是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又像是一起肝脑涂地过,究竟是一个真相的悲苦,还是一个谎言的炽热,又仿佛是一个空白,抓不住,描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