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郭子仪等人拥兵二十万,唐肃宗不放心,万一起异心怎么办?不就是第二个安史叛军吗?于是唐肃宗不设置统帅,派太监鱼朝恩做监军。战场上指挥权不统一的话,很容易被各个击破,所以结果很显然,唐军败得很彻底。
除了郭子仪回归洛阳,其他节度使纷纷逃回大本营。可安史叛军依然盘踞河南,该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重新招兵呗。
凡是长安、洛阳之间的地方,一个都别想跑,杜甫所在的华州更是重灾区。为了完成朝廷的招兵指标,官吏不分昼夜到处抓人,他们根本不管村民的生活有多么凄惨,只要是人就带走。
石壕村的一户人家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在河南战死,只剩下老夫妻和儿媳、小孙子。但那又如何,老太太照样被连夜抓走。
新安县已经没有多余的壮丁了,那些刚成年的小伙子也要准备行李,以防官府的紧急需求。还有新婚夫妇、年迈老人……都被卷入了这场残酷的战争,只留下荒芜的家园在风中凋零。
出门从军保国,不知几人能归。杜甫看到的是乱世全景画卷,他真的感受到了普罗大众的痛苦,并且感同身受。在这样的心境下,他写下了“三吏三别”。杜甫从此登上了“诗圣”的祭坛。是祭坛,而不是神坛。
杜甫本来是世家子弟,享受着顶级的生活,他也因此而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和泥腿子有天然的隔膜。但是世事无常,杜甫不幸家道中落。他很艰难地在泥土中挣扎多年,才发现当年混过的天上人间,其实是无数苦命蝼蚁的绞肉机。
此时的杜甫才感觉到当年的荒唐,以及对上层的深深厌恶。他变得同情底层人民,然后转身和他们站在一起,拥抱这个最苦难的群体。
除了同情人民,他还同情国家。当年万国来朝的大唐已经不再是盛世,正因如此,大唐的人们才生活得更加艰难。想要改变这种局面,唯有国家强盛。
所以杜甫对国破家亡很伤感,经过长安的时候忍不住落泪,写下了那首悲伤的《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这首诗没有半点吐槽,也没有任何怨恨,只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同情。此时的杜甫已经和脚下的土地融为一体,对土地上的人们感同身受,他说的每一句话,写的每一首诗,都带着一种慈悲的善意。
他不需要在神坛上被万人敬仰,如果需要,他宁愿在祭坛上割肉饲鹰。当年孔子站过的祭坛,来来去去很多人之后,杜甫也走了上去。
这就是圣人。
·05·
读杜甫的诗总有一种无力感。
他在成都的房子很破,只是用茅草堆起来的,每当下雨就可以听免费音乐会,顺便来一次全家冲洗。如果是我们,肯定会抱怨命运不公,或者唉声叹气。毕竟人生的落差太大了。但是杜甫说什么?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现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他就像家中长辈,生怕孩子冻着、饿着,哪怕省出最后一点儿家当,也要让孩子吃得饱一点儿,穿得暖一点儿。看着孩子脸上的微笑,他那张干瘪的老脸也焕发神采。
虽然杜甫已经行动不便,被南村群童欺负之后,也只能坐在那里倚杖叹息,但他依然把天下寒士当孩子。
我突然觉得,那个喘着粗气的老头,有一种圣洁的光辉。
唐朝的诗人中,有的可敬,有的可爱,有的可憎……但对于杜甫,只有心疼。不是每个人都能活到这种境界的。
看看杜甫吧。他的原生家庭不错,富养多年后又见识到广阔的天地,让他有一种天然的家国情怀。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家财万贯,杜甫不稀罕。
中年后热衷于做官做事,但命运偏偏让他受尽苦难,结果发现美好世界的另一面,或许才是世界的真相。
此时又面临一个考验:是不屑还是走近?很多人选择了不屑:“你穷就是不努力啊”“谁让你投胎技术不好?”这是正常的选择。
但杜甫和过去挥手告别,走入暗无天日的世界,并且代表蝼蚁和曾经的世界对话。这倒不是因为杜甫穷——孔乙己也穷,但是始终穿着长衫,看不起穿短打的工人们,他不愿意走近,也放不下面子。
唯一的解释是同情。他同情苦难的蝼蚁,同情苦难的国家,同情每一个活得不容易的人。
所以有人说,李白是天上的神仙,总感觉可望而不可即,而杜甫是有血有肉的人,从来没有远去。
少年时,总以为杜甫是一脸苦相的老头儿,如今再读杜甫的诗,总有一丝丝不忍心,多么希望这个深爱人间的老头儿,能被人间深深地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