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念安察觉异样,上前询问。那人犹豫良久,才低声问:“你们……真的找到了《永和实录》原本?”
“找到了。”柳念安答,“不止原本,还有三百七十二种民间抄本互为印证。”
御史苦笑:“我父亲……就是当年奉命焚书的执事之一。他临终前,把我叫到床前,说了一句话:‘我烧的不是逆书,是良心。’然后……他咬破手指,在墙上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他抬起头,眼中含泪:“我想看看那些书。哪怕一眼也好。”
柳念安沉默片刻,转身取来一册《实录稿》,递给他。
御史双手颤抖地翻开,一页页看下去,越看越颤,到最后竟跪倒在地,放声痛哭。他不是为别人哭,是为自己哭??他从小背诵的“正史”,竟全是谎言。他所敬仰的先帝,竟是屠戮忠良的暴君;他引以为傲的盛世,竟是建立在无数冤魂之上的幻象。
“我该怎么办?”他哽咽道,“我该告诉世人真相吗?可若如此,朝廷必不容我……”
柳念安轻声道:“你可以选择不说。但你要记住,当你沉默时,你就成了新的执笔者??只不过,这次你写的是遗忘。”
御史低头良久,终于站起身,深深一拜:“请……请允许我留下。我想学怎么写真实的历史。”
消息传开,各地书院纷纷响应。短短月余,已有四十七所学堂设立“昭明课”,专讲被湮没者的事迹。更有奇者,江南某县学童集体罢课,只为抗议县志中仍将林昭称为“乱党魁首”。县令震怒欲惩,却被自家幼子拉着衣角问:“爹爹,如果好人被打成坏人,那我们读书还有什么用?”
一时语塞,竟无言以对。
与此同时,青崖山下的土地开始异变。忘鉴碎片落地之处,忆莲成片盛开,洁白如雪,香气清远。更诡异的是,每当夜深人静,花瓣会微微发光,隐约浮现文字,皆是已被抹去的名字。农人不敢采摘,称其为“鬼书花”,却悄悄在田头供一碗清水,低声道:“诸位前辈,保佑我家孩子将来能进昭明馆读书。”
而那片雪原尽头,归途道虽已隐没,却并未消失。每逢朔望之夜,冰层之下仍有蓝光脉动,如同大地的心跳。老渔夫常拄杖独坐岸边,听风辨音。他说,最近的笛声变了??不再是孤寂的呼唤,而是应答,一呼一应,仿佛亡魂正彼此寻找,结伴归家。
一日,陈砚收到一封无名信,纸上无字,唯有一滴干涸的血迹,形如灯焰。他将血滴置于心口玉印之上,刹那间,脑海中浮现一幅画面:西南群山之中,一座废弃矿洞内,数百具骸骨叠压成堆,颈间皆套铁链,手骨紧握不成拳,似至死仍在挖掘。岩壁之上,刻满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名字,层层叠叠,深深刻入石髓。
“那是‘黑脊矿’。”净尘看过画面后,神色凝重,“永和年间,朝廷强征流民采矿炼铁,死者逾万,尸体填坑,封山禁言。没想到……他们竟用指甲在岩壁上刻下了所有人的名字。”
“我们要去。”陈砚毫不犹豫。
“危险。”苏渺拦住他,“那里至今有‘镇魂钉’镇压,凡靠近者,轻则失忆,重则癫狂。”
“那就拔掉它。”陈砚看着掌心血痕,“他们刻下名字时,不怕疼。我们找回名字,怎能怕险?”
七日后,一行人抵达黑脊山。山势阴森,草木不生,空中总有乌鸦盘旋,却不鸣叫。洞口被巨石封死,石上刻着八个大字:“悖逆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净尘诵经破障,苏渺以笛声引路,陈砚持玉印开道。三人合力,终将巨石推开。一股腐朽之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铁锈与骨灰的味道。洞内漆黑如墨,唯有玉印微光指引前行。
深入百丈,豁然开朗。一面巨大岩壁横亘眼前,其上刻字密如蚁群,层层叠叠,竟覆盖了整整三面石壁。有些名字已被后续刻痕覆盖,只剩残笔,却仍可辨认出“王大牛妻”“李二狗,十三岁”“陈阿妹,善织布”……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段被碾碎的人生。
陈砚跪倒在地,手指抚过那些凹痕,仿佛触摸到千年前的痛楚。他取出随身携带的《东海百家录》,翻开空白附页,开始一字一字誊录。
一夜过去,他抄了三千余名。天明时,玉印忽然震动,一道光束射向岩壁,那些被刻下的名字竟缓缓浮出石面,化作点点荧光,飘然而起,如萤火升空。
“他们在走。”净尘合十低语,“魂归故里了。”
就在此刻,山顶骤然雷鸣。一道金光自天而降,直击洞口,化作九根青铜长钉,钉入四方,形成结界。空中传来冰冷诏音:“擅启禁地,亵渎皇纲,即刻诛灭!”
是朝廷派来的“清史卫”??专司铲除“歪史传播”的秘密部队,手持御赐法器,可封魂断忆。
陈砚毫不退缩,站起身,面对洞口朗声道:“你们要杀,尽管来。但这些名字,已经飞出去了。”
话音落下,万千光点冲破结界,四散而去。有的飞向城镇,有的落入田间,有的钻进学堂窗棂,附于书页之上。凡光点所至,纸面自动浮现名字,墨迹如新。
清史卫首领怒极,挥剑欲斩,却被净尘以袈裟缠住。苏渺横笛吹奏《破狱曲》,音波震荡,九钉动摇。陈砚趁机将《百家录》高举过头,以心头精血为墨,写下最后一句:
**“此录所载,皆为人证。生不负义,死不泯名。天地为鉴,日月同昭。”**
血字成时,整座黑脊山轰然震动。岩壁崩裂,露出深处一尊石像??乃是一位赤足妇人,怀抱婴儿,背负铁镐,目视东方。其底座刻着一行小字:
>“吾名郑氏,夫死矿中,子夭腹内。吾以血为墨,指甲为刀,刻尽万人名。若有后来者,请带他们回家。”
风起云涌,乌鸦齐鸣,这一次,它们终于发出声音??不是哀啼,而是唱起一首古老的歌谣,正是那失传已久的“潮音调”。
陈砚站在废墟之上,望着漫天飞舞的光点,轻声说:“阿昭,你看,灯真的回来了。”
远处,昭明馆的石板上,清水又干了。
一个孩童跑上前,重新舀水,写下第一个名字。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