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朔缓缓站起身,动作迟缓却坚定。他走到堂前那幅“记忆地图”前,手指抚过中央那颗最亮的光点??终焉之井。然后,他转身,从抽屉深处取出一本泛黄的手抄本。
那是他父亲林大山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本残缺的傩戏手札。
他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用炭笔潦草地写着一行字:
>**若有一日世人皆忘,
>汝当吹笛于井畔,
>呼我名,亦呼众名,
>使声不断,使灯不熄。**
他抬起头,看向众人:“既然要演《自罚》,就不能少了主祭之人。我虽已燃尽八十一场祭典的生命力,但还剩一口气,足够念完一段忏悔词。”
“不行!”禾苗冲上前抓住他的手,“你已经付出太多了!你还记得答应过我的吗?你要看着孩子们学会第一支完整的傩舞!你要听他们喊你‘林爷爷’!”
林朔笑了,眼角皱纹如裂开的泥土:“傻孩子,我不走了。我只是换一种方式留下。”
他望向天空,夜幕初垂,星辰渐现。
“而且,我不是一个人演这出戏。”
话音未落,四面八方传来动静。
先是东南方向,一群年轻人扛着鼓架奔来,身上穿着拼接而成的戏服,胸前绣着不同年代的地名:北京、成都、乌鲁木齐、哈尔滨……他们高举横幅,上书八个大字:“**名字不死,记忆不降**”。
接着西北方传来马蹄声,一队牧民骑马而来,每人腰间挂着一只羊皮囊,里面装着祖辈口述的史诗片段。为首的汉子翻身下马,跪地叩首:“我们是阿尔泰山区最后一批oralkeeper(口传守护者),听说这里有条通往遗忘者的路,我们愿随行。”
南方则驶来一辆破旧大巴,车身上贴满便签纸,每一张都写着一个名字。车上下来数十人,有戴眼镜的学生,有穿西装的白领,也有纹身青年。他们手中拿着自制乐器:用废弃钢筋做成的铁琴,用塑料瓶和橡皮筋组装的弦器,甚至还有一台改装过的电吉他,连接着扩音喇叭。
“我们是‘噪音公社’。”带头人摘下墨镜,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我们相信,最刺耳的声音,也可能成为唤醒死者的钟。今天,我们不奏乐,我们造声浪。”
北面山道上,缓缓走来一位僧人,肩披褪色袈裟,手持青铜引磬。他身后跟着九位尼姑,每人手中捧着一部手抄经卷。
“贫僧来自五台山外一座废弃尼庵。”僧人合十,“百年前,庵中比丘尼曾秘密抄录被禁书籍,藏于佛像腹中。如今佛像已毁,但我们记得每一个字。今夜,我们愿以梵呗诵名,助亡魂登阶。”
人群越聚越多,围成一圈又一圈,如同当年篝火旁的那晚。
小归不知何时出现在井边,星光玉笛横于唇前,却不曾吹响。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等待某个时刻的到来。
子时将至。
十二具棺材并列排开,漆黑如夜。守语残脉的十二人逐一走入其中,面容平静。家人含泪钉上棺盖,每一锤落下,井水便微微震荡一次。
林朔穿上一件深青色傩袍,那是他父亲当年穿过的样式。他拄着一根乌木杖,一步步走向井畔高台。禾苗想扶他,被他轻轻推开。
“让我自己走完这段路。”他说。
他在高台上坐下,翻开手札,开始朗读。
声音起初微弱,却随着每一个字逐渐清晰,穿透寒夜:
>“吾名林朔,父讳大山,祖籍川南。生于丙辰年冬月十七,承傩戏第七代血脉。今以此身作祭,代万千执刀者忏悔??
>
>我悔,悔曾在无知中接过权柄,将他人之名视作尘土;
>我悔,悔曾在恐惧中保持沉默,任火焰吞噬真相;
>我悔,悔曾以为遗忘是疗伤,实则是剜心割肺而不觉痛……
>
>今日我立于此井之畔,非求宽恕,唯求一线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