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人都好?」玛蒂尔达对眼前的老人似乎格外温和,语气里没有一贯的高傲。
老人一边重复着「都好」,一边把人往里面引。她看到了一旁的埃莉诺,好奇地问,「这位年轻的小姐是……」
玛蒂尔达站在门廊上,「我侄女,埃莉诺……」
「埃莉诺小姐!您都长这么大了!」老彼得眼见兴奋起来,声音都发颤,「上一回看见您,您还在襁褓里面哩!」
玛蒂尔达夫人轻轻抬手,打断了老仆人涌动的情绪。「好了,老彼得。我带埃莉诺随便看看,你去忙吧。」
简单的寒暄过后,玛蒂尔达夫人引着埃莉诺步入主宅。内部空间比她们现在第五大道的居所更为紧凑,但层高惊人,巨大的水晶吊灯上蒙着防尘布,光线透过高窗,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微尘,时光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这一带变化太大了……」玛蒂尔达夫人的声音在空旷的门厅里回响,带着慨叹和显而易见的讽刺,「现在周边新建的那些联排屋,挤满了金融和政治掮客。我真怕哪一天,他们就把墙壁修到我们庭院里面来。」
她带着埃莉诺缓步穿行。在连接门厅与客厅的过渡区域,墙壁上悬挂着几幅尺寸较小、画风柔和的女性肖像。
玛蒂尔达夫人驻足于一幅半身像前,画中是一位衣着典雅、眼神沉静的女士。「这位是你的曾祖母,当年纽约最有名的沙龙女主人之一,许多有识之士都曾是她的座上宾。可惜,如今记得她的人不多了。」
埃莉诺多看了几眼自己的曾祖母,伊迪丝姑妈的眉眼与她有几分相似。
她们继续前行,步入主走廊。这里的空间更为轩敞,墙上悬挂着一排男性祖先的全身像,他们面容严肃,身着最正式的服装,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这个家族的权力与荣光。
玛蒂尔达夫人如数家珍:
「这位,参与了伊利运河最初的融资,当年多少人都说这是往地里扔钱的蠢事,但他看到了这条河将给纽约带来什么;这位,你的叔祖,在独立战争期间为华盛顿将军提供了大量物资;最尽头那位,他的签名出现在纽约第一家商业银行的章程上……」
走到书房门口,又指了指书房里一张硕大的红木书桌,「那是你的曾祖父从伦敦运回来的,他在1811年身为市政专员,参与了决定曼哈顿命运的「网格规划」。我们如今能在这些笔直的街道上行走,全赖他当时的远见。」
她的介绍简洁而有力,勾勒出自己家族与这座城市紧密交织的历史。
埃莉诺安静地聆听着,目光从一张张威严的男性面孔上滑过。她感受到了历史的重量,感受到了自己家族曾经拥有过的影响力。然而,在这条由成功男性书写的编年史长廊里,她找不到女性的身影。那些曾站在这些男人身后的妻子、女儿、姐妹,她们的故事、她们的智慧、她们的喜怒哀乐,又在哪里?
女人们,即便曾拥有过沙龙与影响力,最终也如同曾祖母的肖像一样,被安置在通往主舞台的边缘地带,成为那宏大叙事之前,一段优美但无足轻重的序章。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涌动——有对家族历史的敬畏,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怅惘。
「埃莉诺!看好台阶!」玛蒂尔达夫人停在楼梯转角,扬声提醒。
埃莉诺怔了一下,随即意识到,就在刚才,她的思想已踏入了一片过去从未涉足的土地。这些想法,对于从前的自己而言,是绝无可能产生的。
她们走上二楼的走廊,脚步停在一间朝南的卧室门口。玛蒂尔达夫人推开房门,阳光洒在光洁的地板上,房间收拾得整洁,却缺乏人气。她的介绍在这里突兀地停顿了,嘴唇微动,最终只是白眼一翻,重新合上了门。
埃莉诺立刻明白了——这是她父亲曾经住过的房间。
玛蒂尔达夫人迅速打开另一扇门,用略显生硬的语调说。「这是伊迪丝以前的房间,」她提起不在场的妹妹,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嘲讽,「伊迪丝!她竟然异想天开,建议我把这里转租出去。仿佛我们布鲁克家的门楣,是可以随意让陌生人触碰的。」
埃莉诺轻声接话,试图缓和气氛:「伊迪丝姑妈可能只是考虑到实际的维护费用。」
「实际?」玛蒂尔达夫人轻哼一声,走向一旁的博物架,上面摆放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精致物件——中国的瓷器,印度的象牙雕,威尼斯的水晶杯。她随手拿起一个法式鎏金鼻烟盒,动作优雅。「眼光要放远,埃莉诺。真正的底蕴,不在于省下几个看守的工钱,或者多得了几个租赁的收入。这些,」她的指尖划过博物架,「是地图,标记着布鲁克家族的眼界曾抵达何方;是见证,记录了这个家族如何与时代同行;这座宅邸就是一座活着的博物馆。那些靠着几张股票纸一夜起势的新贵,」她唇边掠过一丝讥诮,「他们或许买得起珍宝,却买不来这里流淌的百年时光。」
「这才是我们与那些人的区别——这才是真正的上层阶级。」
从前,埃莉诺并不真的了解自己的姑妈,现在,她好像多理解了一点了。
「埃莉诺?埃莉诺!你干嘛这副表情看着我。」